我有一只猫,足以慰风尘

初来梧桐大院 你的妈妈已经吃过饭了，你还没有吃对吧，来喽，来喽…… 听见这人间的善良咒语，我打开门就直接扑到了花墙上，我还听见了小幼猫的叫声，就在楼下老梧桐树边这么近。于是这个八十多岁拄着拐杖的老太太被我看见了。她一步一挪地下楼来，手里端着一个大碗。碗里是什么呢？她在和谁说话呢？果真如我的愿望是和猫儿在说话吗？ 老大娘就这么絮絮叨叨、艰难地用拐杖咚咚敲击着水泥楼梯，终于下到院子的地面上了，她的碗也终于离趴在二楼上俯视的我更近了。我模糊认出那里面是一个孤零零的鱼头和一些鱼骨，一只小黄猫嗖地蹿到了她的脚下，用扭动的身子和快速的小跑进行着早饭的迎接仪式。小猫儿的小脑袋高高的，小尾巴和身子很柔软，真是人间至怜啊。 “大娘，大娘，你接住哦。”我飞快地回到屋里取出一包妙鲜包，从二楼的花墙上扔下去。我又说，“大娘，你能撕开吗？”我生怕她是力气很小的人。老太太抬起头看我一眼，拾起妙鲜包对我说：“我家里猫粮狗粮多得很呢、多得很呢。” 老太太圆圆的脸多么善良啊，她灰色的大褂子（六十年前人们常穿的）我也觉得很好。 那小黄猫引着她去了院角一个很小的、随便搭建的小黑屋子，那个大碗会墩在那个屋子的地上，等猫儿吃好了，再被老太太收走。我这么想着，心里欢欢喜喜。我就想，一定是有一个很大的黄猫，在这里野生着，被老太太照顾。而大黄猫在今年的秋天里生了些个小黄猫，于是老太太更加要照顾的是这些更小的猫儿了。 这里的人对猫儿好吗？要对猫儿好，我才会爱你们呢。大约我的心事总能被人猜中。隔壁家的男子在这个花墙边告诉我，到了冬天太冷的时候，猫儿们就到走廊上找鞋盒子、旧衣服睡觉，哎呀，早上一起来，满地鞋盒子散着。 我仔细看他的神情，毫无对猫儿的驱赶和蔑视的恶意，就放下心来。这个院子里的房子都是三层楼带露天走廊的那种样子。多少年了呢？隔壁的男子告诉我，是五十年代初的房子。我就去看那些闲闲的仿佛随便落地长出来的大梧桐树——那么它们也有七十年近百年了！梧桐树长到天空上就成了密密的大伞，整个院子被梧桐的枝叶覆盖住了。我吃早饭的时候看见窗子外面的粗壮树身和树在天上织的大网，也是欢欢喜喜的。 前些日子对自己说，我的心*近变干了变硬了，我再也不会有爱了啊。但是照顾流浪猫儿的八十岁老太太和老梧桐树让我的心又恢复到了从前，我静静想一想我的心，它像猫儿柔软的身体，热乎乎并灵巧起来了。 夜喂豹猫 我和金宝决定出梧桐大院，过马路，到熙熙攘攘的人世里去；三个大猫儿决定一直躲在毛毯里睡个地老天荒，它们每到了新的环境就会崩溃。我和金宝走出院门口的时候，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你们是要出门去吗？我转头看见，正是清晨的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啊，她坐在房门前的椅子里，拐杖撑在胸前，笑眯眯地看我和金宝。我代替金宝回答，是啊，我们去大街上走走。 我的声音何其爽朗，哪里像大病过并心如死灰过的人呢。这个院子能够疗养我，让我一直是善美的人呢。我渐渐开始觉得又有无限的希望能够升起来。 到了夜里，我和金宝下楼去找大院里的土著猫儿们。隔壁的男子说：“这个院子里的猫儿啊，那可太多了。”我把家里三个大坏蛋的口粮倒出来一大饭盒，又接了一碗清水，这就穿过长长的水泥走道下楼去了。我们把大院子的每个角落都去过了，我还摸了摸巨大梧桐树的树身。七十年了哦，也或许它有一百年了？将来，不出十年，这个院子终究会拆除重盖楼的，这些树木就直接砍了吗？ 我的担忧总是那么多，压得我自己喘不过气来。活着，只想着自己，肯定是不对的。想很多虚妄的事情，是不是又太矫情？但是我和八十岁老太太毕竟在做着手中的事情，就是端饭给流浪的猫宝宝们啊。隔壁的男子照顾着妻儿，承担着生活的负重，但是他从未打骂过上楼来避寒的猫儿们，那么他也是好的。做一个好人是不易的，却也是极其简单的。楚狂人接舆歌：“……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却曲，无伤吾足……” 要像麒麟一样轻迈脚步，连蚂蚁都不伤害啊。这是我的人生理想。 一只豹猫规规矩矩蹲坐在院子中央花坛边的梧桐树下，它端详着我和金宝。金宝飞身扑去，令我好生不乐。本来我立刻就可以把猫豆和水奉给猫儿、实现猫奴的*高理想，却被金宝搅了局。 我追随而去，大猫儿去了另一棵大树下中规中矩蹲着，在夜的灯光里端详我，分辨着我的善恶，就像我在人世里分辨着遇见的每一个人的善恶，然后在心里愤慨或者欢喜。 这一次金宝决定听我的话留在原地，我终于把豆和水送到了大豹猫柔软的鼻子下方。它认真地吃了起来。 大狸猫的早餐 日上三竿，没有听见对面楼八十多岁老太太的拐杖咚咚敲打水泥楼梯的声音，自然也没有她大声叨咕的声音飘荡过来。于是大院里的大狸猫儿就去她家的门前打门：“喵儿，快开门给我送饭，饭，饭，饭，用大瓷碗装着的大鱼头……” 猫儿们原来和老太太一样都是叨咕一族啊。我一面匆匆穿鞋一面不忘取妙鲜包。这是我住到梧桐大院里上班的**个早晨。六点多的光景，窗外一声声的鸟叫，还有扫梧桐叶子的声音，把我从大梦里拉出来，我就这么假寐着听鸟儿和扫叶子的声音，再没有其他的声音了，我微闭着眼睛唇角弯起来，原来我的选择如此正确。 如果是夜里，院子会有收旧家电和长头发的人，骑着车放着喇叭走一圈出去。这个喇叭声一吱啦响起来，家里的四个小朋友就很警觉，仿佛那是猫贩子。我听见收长头发也会激灵一下，仿佛我的头发就要被抢走。再夜深点，又有拎着小喇叭进来绕一圈的人，这个喇叭里喊的是防火防盗邻里互助。四个小朋友照例又以为来了猫贩子，钻毛毯的钻毛毯，到门口大声嚷嚷的则起着劲嚷。 天光彻底亮了，我拉开玻璃窗，探头看院子，叶子已经扫得干干净净。这梧桐是一年到头地飘落的，十二月初叶子全部干枯如纸了，它还是保持着秋天落叶的阵势，继续落，三九天也落，终于开春发出了新芽，夏天叶子长成型，去年的老叶子还在落……白天出门去，傍晚回来，哎呀，又是一院子的叶子，这哪里是冬天呢，分明还是那深秋时光。有落叶的大地，空气都是静谧的。人们轻手轻脚地进出屋子。只见狗儿呵斥人类，人们被狗呵斥了，也只能小声嘟囔着绕着圈子走开去。 昨儿个八十岁老太太下楼送猫饭，今儿个一只大狸猫去八十岁老太太家门口打门。这是今晨的画面。我找来一片比巴掌还要大的梧桐叶子，把妙鲜包挤在上面，正正合适。那大狸猫立刻就出现在了肉粒罐头边。我摸它一下，它也不躲。身体是肥圆的。昨儿个翩飞着吃老太太碗里的鱼头的小黄猫在院角小杂屋里发出叫声，那意思是：我也要吃哦。我就说：“你来啊，来吧，快点儿，不然就没有了。”我终于也变得叨咕了。大狸猫一听小黄猫要来，又急又气，用巴掌盖住肉粒罐头，一巴掌一巴掌的，嘴巴还要忙着吃。后来我才知道，小黄猫是大狸猫的亲生孩子哦。此时的三宝和大橘正趴在家里的纱窗上看院子呢。它们若扒开了纱窗跳到院子里，我晚上回家来能否把它们一一唤回来？ 天气到了很冷的时候，用大大的塑料整理箱，里面垫上旧棉絮和旧衣服，放在我家二楼的水泥走廊里，猫儿们夜里就可以来睡觉了。我这样琢磨。 小黄猫一直没有出来吃罐头，它心里大约早就明白大狸猫护食的时候是多么的霸坏。我起身，看见这个院子里的人抱着大抱的被子往古老梧桐树下的晾衣架去——活着的小民们的平实和清暖。 院角小黄 清晨八点，一位五十五岁以上的瘦高男子，手端一钵猫饭款步走下对面楼的水泥楼梯。我一思忖，这个一定是八十多岁老太太的儿子。那猫饭是自制的，大米熬成糊涂粥，里面添加上绞过的碎肉粒或者切碎的鸡肝、鸡肉，还有那鱼肉鱼杂，都是可以的。就这么嘟嘟地煮得软软的香香的，端给大院里的猫儿们。 我这短短的几天里已经钻过那个院角的简易房三次了。小黄猫，胸前和爪爪是白色的，脸圆圆的，它在里面，所以我要进去看看。赫然地，地上七个瓷碗和一个大水碗阵势惊人，再赫然地，几个报废了的电脑椅，老人用过的轮椅，上面有棉垫子，那就是猫儿们夜里睡觉的小家了。这可不正是我的理想吗？——在这个世界上有一方屋檐庇护所遇的流浪宝宝。我仰起头看这个屋子的屋顶，房梁稀疏可见蓝天。但是已经很好了。我要在三九、四九天里把家里的一床旧棉絮送到这里来。猫儿们是*喜欢纷纷钻进厚厚的被胎里的。 小黄猫可真美。但是它奉行的主义是足不出户。我把家里的大橘抱过来。大橘和小黄在三厘米的鼻尖距离里微微弓腰互相看着，没有发出嘶嘶的防范的声音。原来我家大橘的**个新朋友是小黄。 五十五岁男子会把钵子里的猫饭用铁勺一一盛进那七个瓷碗里。我九点钟下楼拐进小屋子里看，一碗清水也好好地摆在那里呢。我昨晚放的两碗鱼头猫儿吃干净了之后，纸碗也被男子收拾出去了。院子里常在花坛里晒太阳的几个大猫纷纷往小屋子里来了。随时有食物和水，有软和的椅子让它们睡觉，而且有八十多岁老太太和她五十五岁儿子的无言的庇护，不会有无情的人上前来驱赶让它们无路可走，这真是人间至幸。 我清晨走出这个梧桐大院，黄昏的时候走回来，走到院门口那里都会呆一呆，因为满院子的高大梧桐和它们金黄的一地落叶在静静迎接我。家家户户一扇扇黄光的窗子，那里面是很小的民，那里面是平和缓慢的一种生活，我们一起在这个院子里听不见一丝儿汽车和商街的嘈杂声，总是有鸟叫，树叶一直地飘落。一场雨到来，叶子被雨水敲打下来，伴着风儿飘飞，我和猫儿们一起看得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