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尔提尔

气王 …………
桌子的一头，磨坊主正在讲解星象。太太、儿子、几个雇工还有女佣坐在一旁，都是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他们吃的是谷粒粥。昨天是，明天还会是，用水煮的，有时水多些，有时少些。每天都有谷粒粥，只是在艰难的日子，什么都没有。窗户上有块厚厚的挡风板。炉子散发着微弱的热气，那下边有两只小猫滚在一起。一只山羊卧在屋子的一角，它本该待在外面的牲口棚里，不过没人愿意赶它走，因为大家都累了，山羊头上的角又很尖，扎人很疼。屋门旁边和窗户周围刻有一些五角星，用来驱邪避恶的。
磨坊主讲，在整整一万零七百零三年五个月又九天之前，默斯肯大漩涡在世界中心卷起大火。现在，那个东西，就是那个世界，一直像纺锤一样自转着，生出了无数永恒的星星，因为既然时间没有开始之时，也就没有结束之日。
“时间没有结束之日。”又说了一遍后，他停下来，注意到自己的话说得不是很清楚，于是又轻轻重复道，“没有结束之日。”
克劳斯·乌伦是莫尔恩人，莫尔恩在路德思想盛行的北方。他十多年前来到这里时，已不太年轻。因为不是当地人，起初他只能为磨坊主当雇工。磨坊主的地位虽不像处理死兽的兽皮工，或者守夜更夫，或者刽子手那样没脸面，不过也不比按日计酬的短工好到哪儿去，而且肯定远远比不了拥有自己协会的手艺人（比如铁匠）或是农民，这些人见到磨坊主是不会伸手相握的。后来他同磨坊主的女儿结了婚。不久，磨坊主死了。现在他自己成了磨坊主。闲暇之余他喜欢为农民治病，尽管他们还是不和他握手，这也无妨，不该握，则不握，他们若有病痛，还会来找他。
“没有结束之日。”克劳斯不能再说下去了，这个话题一直缠绕着他的思维。时间怎么能停止呢！可另一方面……他揉了揉脑袋，它也得有开始啊，如果它从未开始，它如何能到了现在？他四下看看。无穷尽的如此多的时间不可能都已经过去了。所以它一定是刚刚开始而已。可是时间之前是怎么回事？这问题真让人头晕。就像从山上看下面大峡谷的感觉。
克劳斯接着讲下去，有一次，他在瑞士看到了这样一个峡谷。那年春天，一个牧民带他上阿尔卑斯山，他们要把牲畜赶到山上绿草丰盛的地方。奶牛身上都挂着大铃铛。这位牧民叫鲁尔迪。克劳斯停下片刻，想了想他到底要说什么。对了，他当时向一个深谷望去，可那里太深了，根本看不到底。于是他问那个牧民，就是叫鲁尔迪的那个——这个名字很少见：“这个深谷能有多深？”鲁尔迪拖着长腔，好像他很累很累似的，说：“它没有底！”
克劳斯叹了口气。屋里静得只能听到勺子的刮动声。他接着讲下去，一开始他以为这不可能，这个牧民是个骗子。然后他问自己，这峡谷有没有可能是地狱的入口呢。突然他意识到，这也无关紧要： 即使这个峡谷有底，头上那个峡谷也没有底，只要向上看就知道。说着，他用自己粗壮的手指抓抓头，嘴里嘟囔着，一个深谷，它一直延伸，延伸，延伸，还延伸，把世界上所有东西都装进去，仍不会减少哪怕一点点深度，那个深度，会使一切变为虚无……他吃下一勺谷粒粥。然后接着说，站在那儿真让人不舒服，就像当你想到，数字永远没有终止一样！每个数字后面还能加上数字，就像世界上没有上帝可以来阻断似的！数字永远永远会继续！数字没有终止，深谷没有底，时间前面的时间呢？克劳斯摇摇头。要是——
忽然，塞普啊了一声。他用双手按住嘴。大家不解地朝他望去，同时也都暗暗庆幸，讲话被打断了。
塞普吐出几粒棕色石子，它们看上去就像谷粒粥里的小面疙瘩。
能在他碗里扔进这几粒小石子可不是容易的事，需要格外耐心，伺机行动，必要时还得转移他人注意力。因此就在饭前，男孩冷不丁踢了女佣洛莎的小腿迎面骨一脚，害得她大叫起来，骂他是臭老鼠，他反骂她，丑母牛，她又骂他头号脏鬼。于是男孩母亲叫道，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俩都给我闭嘴，否则今天谁都没吃的！趁大家都看着阿内塔的当口，男孩赶快猫下腰，把几块小石子放进了塞普的碗里。这不过是几秒钟的事，说过去就过去了，不过只要用心，还是能抓到。在没有人注意的情况下，连独角兽都可以自在地穿过房间。
塞普把指头探进嘴里，找寻着什么，接着把一颗牙吐到桌上，然后他抬起头，盯着那男孩。
不好。男孩本来非常肯定塞普不会看透这事，但很明显，塞普并没那么笨。
男孩跳起来向门口跑去。可惜塞普不仅高大，而且动作敏捷，他马上抓住了他。男孩想逃，逃不掉，塞普挥起拳头砸到男孩脸上。这一拳把所有其他声响都盖住了。
男孩眼冒金星。阿内塔跳起来。女佣咯咯直笑，她就喜欢看斗殴。克劳斯还沉浸在思绪中，坐在那儿皱着眉头。另两名雇工好奇地眼睛大睁。男孩什么都没听见，只觉得屋子在旋转，天花板转到他脚下： 塞普将他像个面袋子似的抛到肩膀上，走出门去。男孩看到头下的草地，草地下方是弧状的天空，天上晚霞正在轻轻移动。现在他又听到了什么，空中响起尖尖的颤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