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不该成为母亲

你的家在夜里如此明亮，宛若一室火光。 她选的窗帘看起来像亚麻布，价值不菲。透过疏松的针脚，我常常能感知到你的心绪。我能看到我们的女儿写完作业后甩起马尾辫，我能看到小男孩将网球击向三点五米高的天花板，与此同时你的妻子穿着紧身裤，绕着客厅团团转，收拾一天下来杂乱的屋子。玩具放回篮子里，枕头放回沙发上。 不过今晚，你没把窗帘拉上。也许是为了看那漫天飞雪，也许这样我们的女儿就能巴望踏雪而来的驯鹿。她早已不信这回事了，但为了你，她会装作相信，为了你，她什么都愿意做。 你们都穿得很漂亮。孩子们身穿格纹衫，坐在皮革矮凳上，你的妻子用手机给他们拍了照。我们的女儿牵着小男孩的手。你正在房间后方摆弄唱片机，妻子在对你说话，但你将食指抬到嘴边，示意你已差不多明白了。我们的女儿蹦蹦跳跳，向上甩动双臂，而你的妻子一把抱起男孩，带着他一起旋转。你举起一杯酒，也许是苏格兰威士忌，抿了一口，两口，接着悄然离开唱片机，仿佛那是个熟睡的孩童。这常常是你们跳舞的前奏。你接过男孩，他的头向后飞仰，你把他的身子上下一翻。女儿伸出双臂，想要爸爸亲一口。妻子拿着你的酒杯，以摇曳的身姿走向圣诞树，将一串歪斜的彩灯理齐。随后你们一同停下，倾身靠拢，齐声说了几个词，心心相印，极具默契，然后又一同开始舞动。这首曲子你非常熟悉。你的妻子悄悄离开房间，她儿子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我记得那种感觉，为人所需的感觉。 火柴。她拿来火柴，走到装饰精美的壁炉前，点亮了上头的几支蜡烛。不知那盘曲的树枝是真是假，闻起来有没有林场的味道。我将自己的想象放飞片刻：想象今夜当你们睡得正香时，那些树枝燃起熊熊烈火；想象你家的光亮由温暖的黄油色转为赤红——灼热、爆裂、置人于死地的赤红。 男孩捡起一根铁拨火棍，还没等你或你的妻子注意到，就被我们的女儿一掌拍开。她是个好姐姐，好帮手，守护者。 我很少留下来看那么久，但今晚的你们实在太过美好，我移不开目光，挪不动脚步。雪花飞扬。这是能捏雪球、堆雪人的雪，这是女儿会在明天清晨想出门玩的雪。十二岁对于躺在雪地上画雪天使来说，还不算太大的年纪。我打开雨刮器，调高空调温度，瞟见数字时钟从 7 ：29 跳到 7 ：30。这个点曾是我们一起看《极地特快》的时间，穿着连袜式圣诞睡衣的女儿在我们身旁。那本书被我放到哪儿了呢？不知你是不是也有一本。 你的妻子正坐在椅子上，看着你们三人绕着屋子欢蹦乱跳。她噗嗤一笑，把披散的鬈曲长发拢到一侧，举起你的酒杯闻了闻，又放了下去，然后又微微一笑。你背对着她，看不到我眼中的这一幕：她一手放在小腹上，极其轻柔地抚摸着，垂下目光，忘我般地想着那在她体内生长的小东西。仅是一团细胞，却又包罗万象。你转过身，她的思绪回到屋里，回到她所爱之人的身上。 明早她就会告诉你。 我还是那么了解她。 我垂下目光，戴上手套。抬眸之际，我看到我们的女儿正站在敞开的前门口，脸蛋被门牌号上的灯泡照得半亮，手中的盘子上放着胡萝卜尖，还有曲奇。你们会在门廊的瓷地板上留一些食物碎屑。你会配合她一起玩，她也一样。你们什么都愿意为彼此做。 她正看着我，目光直视坐在车里的我。她的身子抖了抖。 你的妻子为她买的裙子太小了，我**次看到她正在发育的臀部和正在鼓起的胸脯。她单手优雅地将马尾辫拢到一侧肩膀上，女人的姿态，接着把手覆到小腹上，就像你妻子刚才的动作。出于本能。没错，亲爱的，这就是一切起始与结束的地方。 我觉得这是她生来**次与我相像的一刻。 我摇下车窗，抬起手，一声问候，无声的问候。她把盘子放到脚边，再次站起身看向我，随后缓缓转身走进屋内，走向你，走向她的家庭。我等待着窗帘被猛地拉起，等待你来到门口，弄明白我他妈到底为何将车停靠在你家旁边。如果那样的话，我能说些什么吗？我很孤独？我很想她？我值得做你那温馨明亮的家中的母亲？ 可她没有这么做。她蹦蹦跳跳回到客厅，你正在哄你妻子从椅子上起身。你们身子相贴，亲密共舞，你挑逗地抚摸着她的后背，而我们的女儿牵起男孩的手，带他走到客厅的窗子中央，如同舞台中央*夺目的演员。一家人就像一幅精心构图的画。 他长得很像萨姆，眼睛特别像，还有发梢打个小卷的顺滑黑发也很像。我曾用手指一次又一次地绕那些小卷。 我感到恶心。 我们的女儿正在窗边凝视着我，手搭在你儿子的肩膀上。她弯下腰，亲了亲你儿子的脸颊，接着又亲了一下，又一下。男孩很享受这般爱意，早对此习以为常。他指着窗外的落雪，可我们的女儿一直看着我。她揉了揉男孩的肩头，像是在给他温暖，就像一个母亲一样。 你来到窗边，跪下身到与男孩平视的高度，看向窗外，接着望向上空。我的车没有吸引你的注意。你像你儿子一样指向纷纷扬扬的雪花，用手指在天空划过一道弧线，为你的儿子讲雪橇，讲麋鹿。他的目光寻遍夜空，试图找到你所描绘的东西。你逗弄地弹了弹他的下巴。我们女儿的目光仍牢牢锁定在我身上。我发现自己正靠在车座上。我咽了口唾沫，*终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她总是赢家。 我再次转头看，她仍在那儿，望着我的车。 我以为她打算拉窗帘，可她没有。这回我一直看着她，我拿起副驾驶上厚厚的一叠稿件，感受到了自己文字的力量。 我来这儿把这叠稿件交给你。这是以我的视角所见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