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研究(第13辑)

　　《阿来研究（第13辑）》：　　翻开《云中记》，不难发现的是“时间”这一概念在作品中所具有的某种或明或暗的重要作用。小说的目录中，各章节的标题似乎就写出了一个有关时间的谜面。从前五章以“天”为单位，到之后六章以“月”为单位，每一章的篇幅大致相当，但所讲述的故事密度却显然不同，由“天”到“月”，呈现出的是一种愈发紧促的叙事节奏。直到小说的终章，名为“那一天”，之前一直渐进加速的叙述节奏就此打住，突然慢了下来，甚至可以说停了下来。小说定格在了阿巴坠落的那一天，“这一天”是一个又一个缓缓掠过的慢镜头，在关于阿巴与众多村民的心灵叙述中被有意地延长。　　如果说上述对小说叙述节奏的直观感受是关于“时间”这一概念较为外在的显现特征的话，那么贯穿作品始终的传统与现代的暧昧混杂形态则是小说展现时间这一问题的更为深入的形式。《云中记》是阿来为纪念“汶川大地震”所作的一首挽歌，但阿来的叙述并不止步于此，他将笔触伸向了当代社会中传统与现代的巨大断裂之中。大地震不但撕裂了大地，也撕裂了时间。在小说中，峭立在山顶地震滑坡体上的原生的云中村，与世隔绝，并保留着云中村全部的乡土秘密，从而成为象征着传统与自然的邈远符号；而灾后重建的移民村在山下，这里的云中村人早已没有了原属于云中村的“气味”，彻底皈依现代性支配下的现代生活。在这看似截然对立的两个世界中，主人公阿巴却是一个站在边界暧昧地带的人物，是时空错动之处的微观投影。一方面，他作为仅存的苯教祭司传人，是云中村的历史传统在现代社会的*后火种；另一方面，他也是云中村接受了现代教育的**个发电员，他在懵懂之中点亮了整个云中村，而这光亮同时也将他从一种混沌不明的状态中唤醒。莫迪亚诺在2014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所作的演讲中提到了一个概念，叫“过渡的一代”，即站在20世纪的缓慢的传统与未来不断加速的现代性媒介时代之间的一代。①这是自然且正常的历史逻辑，但《云中记》却打破了或者说颠倒了这个逻辑，地震逆转了“过渡”的时间闸门，主人公阿巴不是从传统走入现代，而是携带着电灯所具有的现代性的启蒙光亮，回归了即将坠落的传统与信仰中去。　　正是在这种传统与现代掺杂不清的氛围之中，阿巴在小说开头执意要从移民村回到时刻可能坠落的云中村的行为，也就具有了特别的意味：他是一个历史末世之中的无名“英雄”，意欲以一己之力来构成与移民村的现代性相平衡的，且象征着历史、传统与自然的另外一极——尽管这可能并非出于他的自觉。　　依照卡林内斯库的说法，现代性本身即是关于时间的概念，因为“只有在一种特定时间意识，即线性不可逆的、无法阻止地流逝的历史性时间意识的框架中，现代性这个概念才能被构想出来”②，作为一种历史的矢量，现代性始终指向遥不可及的未来。现代性进程中的历史成了无法阻挡的庞然大物，并且急促地大步向前，移民村便是这进程中的痕迹之一。一夜之间，云中村变为废墟，这样的转变来得太快，快到村民们甚至来不及带上自己的传统与信仰，就要投身于灾后重建之中。尽管在仁钦等村干部的带领之下重建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但这种近乎彻底断裂之后极速投入的全新生活，仍旧使得一些村民忘记了自我，甚至背叛了自我。热爱舞蹈的女孩央金因为地震失去了双腿，从此再与舞蹈无缘，绝望之中她竟然签约了演艺公司，试图通过“地震”与“残疾”的标签来包装自己，从中获取利益；中祥巴开发的热气球观光项目甚至把他自己的故土——仍处在地震的疼痛之中的云中村当作一件观赏之物，以此谋求利益……这些被资本的强力所蒙蔽的灵魂令人扼腕叹息，他们似乎成为了历史裂变中必然的牺牲品。　　相比之下，阿巴所在的云中村，与其说是慢，不如说是时间在这里停止了流动。尽管云中村时刻处在坠落的边缘，阿巴必须与时间赛跑，但在阿来的笔下，阿巴与云中村拥有着自己计量时间的方式。柏格森曾说：“所谓绵延，不过是过去的连续进展。过去总是紧紧咬住未来，逐渐膨胀，直至无限。”①在柏格森看来，“绵延”才是时间的真相，“绵延”的时间之中.现在与过去裹挟在一起并共同走向未来，只有在这种多维的时间之流之中，我们才能获得一种心灵的真实。从这个角度来说，阿巴正是以一种“绵延”的时间刻度，孤身一人在故土云中村，书写着“真实”的心灵历史。他在震后云中村的此岸召唤着震前的彼岸的亡灵，将他们生前之事一一道来，如同一个史官一样为他们立传，这些故事尽管也只有阿巴自己知道，却依旧与阿巴一道走人心灵史的未来中去。因此，或许可以说，正是因为阿巴游走在“绵延”着的心理时间之中，云中村才一直等待，等待着阿巴告慰亡灵的祭祀仪式的完成。　　大地震形成了“快”与“慢”的断裂开的两个世界，带来了巨大的痛楚，却不是一切的根源。阿来并不控诉地震，他只是哀伤。正如云中村里那株老柏树，地震还未到来就已经死去，这或许象征着云中村的隐秘的命运：云中村也迟早要像他们的祖先曾征战过的矮脚人一样消失，只不过不是战败，而是被现代生活俘获，地震只是让这一天提早来临；但同样的，摧枯拉朽的地震摧毁了无数坚固的房屋，甚至撕开大地，却没能摧毁云中村中屹立已久的古老石碉，似乎传统中的某些坚固的东西有着更为超乎寻常的生命力。地震成为一个契机，它既揭示了历史的命定之数，也抛出了关于传统与现代的永恒之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