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张恨水

张恨水小说的讽刺艺术 张恨水不仅擅长言情题材创作，在讽刺小说方面也取得了丰硕的成就，他的这类小说不仅字数多（近300万字），而且质量高。20世纪20年代以前，仅有《小说迷魂游地府记》一个短篇；进入高产期后，则有魔幻讽刺小说《新斩鬼传》《八十一梦》和社会讽刺小说《京尘幻影录》《春明新史》《偶像》《别有洞天》《牛马走》《纸醉金迷》《五子登科》等。 一 在几十年的创作生涯中，张恨水全面地继承和发展了中国古代小说的讽刺艺术，使之在新的时代发挥了讽刺、暴露与批判的功能。概括起来，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1.漫画式的描写手法 小说中一些人物的名字寄托了作者的寓意和感情色彩：“大凡正面人物名字也比较正派，反面人物或被讽刺嘲笑的人物其姓名、绰号也令人生厌或惹人发笑，体现了作者一字褒贬的春秋笔法和臧否人物的思想倾向，也有助于读者对人物形象的记忆、对性格特征的回味，变成了塑造人物的技法之一。”【1】如，《新斩鬼传》中的颜之厚（脸皮厚）、贾道学（假道学）、甄造业（真造孽）、贾慈悲（假慈悲）、钱如命、甄夏柳（真下流）用的是谐音，马屁大王、下流鬼、吝啬鬼、大话鬼等取其特点；《春明外史》中的史科莲（实可怜）、贾敬佛（假敬佛）、吴莲扯（无廉耻）、卜耀联（不要脸）、宗吾用（终无用）、白慧心（白费心）等也是如此。 作者用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人物的形象特征。例如，《京尘幻影录》中描写下层官吏王佐才向李逢吉求情的丑态，“那颗尖小油腻的脑袋，却在那合抑的拳头上，碰了几碰”。一群附庸风雅的封建遗老作诗场面： 林翰林信口念了两句诗：“作者一人为要白，饥来骗我学陶潜。”他这一联诗钟唱完，这些在座的老头子，都喝起彩来。有的拍着大腿，说是“寄托遥深”，有的闭着眼睛，摇着脑袋…… 有的用手摸着长胡子，点头说道：“文章天成，妙手偶得。” 一片喝彩谈笑之声而外，更带着几个老头子笑过去了，咳嗽的鼻涕眼泪直下，于是甩鼻涕声，吐痰声，与笑声相和，达于户外。 又如，《牛马走》开头对无行文人西门德博士的描写： 他们的主人，是极容易发现的，身体长可四尺六七，重量至少有二百磅，长圆的脸，下巴微光，这也就显得他的两腮格外凸出。在他脸腮上，也微泛出一丝红晕，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的眼镜。眼镜相当的小，和他那大面孔配合起来，是不怎么调和的。 把大人物低俗化，把不可一世的权豪势要写得像市侩小人一样庸俗可笑，使嘲讽的对象带有强烈的喜剧色彩。这在巴赫金的狂欢化理论中称为“降格”。例如《京尘幻影录》中对一位都统的打扮的描写： 只见韩都统穿着古铜色围龙花纹的长袍，罩着枣红大襟马褂，纽扣上挂着什么胡梳子、牙签子、眼镜盒子，哆嗦哆嗦一大串，光着半边头，后面垂着小指头粗的花白辫子，梳得清清楚楚的。 接下来对他每天都要过办公瘾的大段描写，活画出这位曾经不可一世而现在早已下台却仍然官瘾奇大的封建官僚的可怜相。 再如《金粉世家》中的金铨贵为国务总理，在儿女面前道貌岸然，可是只要和小老婆翠姨单独在一处，“就笑着把那几根骚胡子翘了起来”。仅仅一句话就揭开了他的虚伪面具。 2.亦庄亦谐的调侃语言 以诙谐幽默的语言对主人公进行嘲弄，或使其自蹈尴尬场面，令读者在捧腹大笑之余产生鄙夷之感。《京尘幻影录》中听差出身的市侩小人孔赞对家人说：“现在咱们家里有汽车来往，比不得从前，汽车从门口过，可以不管。现在遇到汽车走门口过，总应该留一点心，听听有没有喇叭报信。有喇叭报信，还得听一听是谁的汽车。论起喇叭要算万大人汽车上的喇叭好听，像话匣子一般，刚才这喇叭破锣一般，我就知道不是万大人的汽车。”可话刚落音，“万大人和林翰林已经带着满脸的笑容，一路说着话，踱了进来。孔赞万料不到两位阔佬，随随便便地进来，埋怨自己大意，汽车的喇叭声响过去了，不见得没有人进来，总应该出去看看。自己一时手忙脚乱，走上前去，身子一蹲，就请了一个安”。 丁鸿儒等待下委任令，几经反复，弄得自己坐卧不安。等到委任令真的下来时，他得意忘形，出尽洋相。 主人公似乎在慷慨陈词或一本正经地自我表白，但很快就被自身荒唐的行为所否定，让人感受到“嬉笑之怒，甚于裂眦”的巨大力量。 3.离奇夸张的描写 离奇夸张的描写，使故事情节特具戏剧化，这在《新斩鬼传》和《八十一梦》中尤为突出。《新斩鬼传》写的是钟馗率含冤、负屈二将军在20世纪20年代力斩形形色色的人中之鬼，有玄学鬼、不通鬼、空心鬼、势利鬼、虚花鬼等。如在第六回，风流鬼的魂附在美人甄夏流的狗身上，被冒失鬼所救。后者不但没有得到感谢，风流鬼反怪他多事说：“只要挨着美人，变臭虫变虱，我都愿意；何况还是一条狗呢！”由此可见一斑。 必须指出的是，作为张恨水代表作之一的《八十一梦》的艺术创新却是全方位的。它刚问世时就引起轰动。小说还打破了旧小说那种全知全能式的视角，以“我”的眼光观察世界，把客观对象融入内心世界进行反思。它不再致力于真实地再现现实，它所注重的不再是情节的完整性和表象的真实性，而是浸润了作者美学理想后的心灵写照。因而，它在聚焦者、叙事方式和叙事结构等方面都已走在我国现代小说的前列。而小说内容借助于离奇夸张的描写也使其对现实的批判性显著增强。如在“第三十六梦天堂之游”中西门庆是十家大银行的董事与行长，独资或合资开了一百二十家公司，分明影射当时的财长孔祥熙；潘金莲打值勤交警分明指的是孔二小姐打值勤交警一事。由于锋芒毕露，张恨水差点为此坐牢。 4.心理与现实产生巨大反差 心理与现实产生巨大反差，营造出南柯一梦的滑稽感。通过对主人公内心活动与行为的描绘，让其所想所思与实际情况产生反讽效果。《啼笑因缘》中沈凤喜本已许嫁樊家树，军阀刘德柱为了占有她，仅仅花了几百块钱并许买一串珠子做诱饵，就令她想入非非了： 凤喜一挨着枕头，却想到枕头下的那一笔款子。更又想到刘将军许的那一串珠子，想到雅琴穿的那身衣服，想到尚师长家里那种繁华，设若自己做了一个将军的太太，那种舒服，恐怕还在雅琴之上。刘将军有些行为，虽然过分一点，那正是为了爱我。哪个男子又不是如此的呢？我若是和他开口，要个一万八千，决计不成问题，他是照办的。我今年十七岁，跟他十年也不算老。十年之内，我能够弄他多少钱！我一辈子都是财神了。想到这里，洋楼、汽车、珠宝，如花似锦的陈设，成群结队的佣人，都一幕一幕在眼面前过去。这些东西，并不是幻影，只要对将军说一声“我愿嫁你”，一齐都来了。生在世上，这些适意的事情，多少人希望不到，为什么自己随便可以取得，倒不要呢？虽然是用了姓樊的这些钱，然而以自己待姓樊的而论，未尝对他不住。退一步说的话，就算白用了他几个钱，我发了财，本息一并归还，也就对得住他了。这样掉背一想，觉得情理两合。于是汽车、洋房、珠宝，又一样一样地在眼前现了出来。凤喜只觉富贵逼人来。也不知如何措置才好。仿佛自己已是贵夫人，正忙着料理这些珠宝财产，却忘了在床上睡觉。 少女的单纯掩饰不了内心世界的庸俗不堪，沈凤喜贪图荣华富贵，抛弃了不久前还情意绵绵的情人而投入刘将军的怀抱中。然而汽车、洋房、珠宝等不过是南柯一梦，她在满足了刘将军的淫乐之后被一脚踢开了。现实与她幻想的世界反差太大，她的不可治愈的疯病便是对见利忘义心理辛辣的讽刺。又如《别有天地》中土财主宋阳泉一心做官，来到城里，被人当冤大头戏弄。他见色心迷，想入非非，在美女前又语不对题，*后人财两空。 5. 讽刺 让主人公的真面目在情节推移中自我暴露，讽刺生命在于真实。 它所写的事情是公然的，也是常见的，平时是谁都不以为奇的，而且自然是谁都毫不注意的。不过这事情在那时却已经是不合理、可笑、可鄙，甚而至于可恶。但这么行下来了，习惯了，虽在大庭广众之间，谁也不觉得奇怪；现在给它特别一提，就动人。【2】 张恨水20世纪40年代的社会讽刺小说，已淡化了他二十年前漫画式的人物形象、嬉笑怒骂的调侃语言和为了达到嘲弄讥讽的目的而惯用的插科打诨，甚至也没有让主人公自我否定所造成的反差，而是按人物性格和生活逻辑发展的必然性处理情节，让讽刺对象可笑、可厌、可鄙、可憎的面目或隐或现地展现出来。小说结束，主人公的真实面目也就完全展现在读者面前了。不言讽刺，不使用各种讽刺手法而起到讽刺作用，这种艺术更真实，给读者的印象更深刻，效果也更显著。 例如，《五子登科》中的金子原在抗战胜利后以接收大员的身份从重庆飞往北京。他把接收看作发财的绝好机会，与汉奸沆瀣一气，沉溺于金子、车子、女子、房子、票子这“五子登科”的罪恶深渊中。东窗事发后，他与姘头杨露珠卷财出逃前，还振振有词地说，“老实说，在重庆方面做官，可以说无官不贪。至于有的官不贪，那是没有找着路罢了”。这就把讽刺的对象从金子原一人扩展到整个官场，说明了滋生金子原这类接收大员的根源所在。小说没有描写他的外貌，也没有对其言行进行嘲讽，而是看似客观地描述他荒于政事，一切都发生得那么自然、那么正常，就在这自然而正常的情节发展中，金子原才显得如此真实，具有深刻的否定意义。 又如《纸醉金迷》中描写的抗战期间一群国难商人纸醉金迷的生活，以及《牛马走》中描写的西门德博士下海经商发财走运及其他国难商人骄奢糜烂的生活图景，同样都未言讽刺，然而一群魍魉鬼魅原形毕露，形象地展现在读者眼前。 二 鲁迅对于谴责小说有一段颇为中肯的论述： 光绪庚子（1900年）后，谴责小说之出特盛。……其在小说，则揭发伏藏，显其弊恶，而于时政，严加纠弹，或更扩充，并及风俗。虽命意在于匡世，似与讽刺小说同伦，而辞气浮露，笔无藏锋，甚且过甚其辞，以合时人嗜好，则其度量技术之相去亦远矣，故别谓之谴责小说。【3】 可见谴责小说有两大缺点：一是言过其实，降低了真实性；二是缺少含蓄，降低了艺术性。但它毕竟还有可取之处—由于暴露了社会阴暗面，且消遣娱乐性强，合许多人的口味，在当时赢得了大量读者；又由于我国讽刺小说数量少，具有像《官场现形记》那种风格的作品更少，所以在讽刺小说的发展链条上不失为一个重要环节。 《京尘幻影录》和《春明新史》继承清末谴责小说嬉笑怒骂的艺术风格，内容也是以揭露社会黑暗为主，如暗讽军阀张宗昌一生不知道自己的军队有多少、钱财有多少和姨太太有多少，又如揭露当时政权更替频繁，这些都是实情，从某种意义上可视为谴责小说的余波。 《新斩鬼传》仿《斩鬼传》（《钟馗捉鬼传》）而作，二者风格十分相似，其成就也大致相当，只是时代内涵不同而已。《斩鬼传》“取诸色人，比之群鬼，一一抉剔，发其隐情，然词意浅露，已同嫚（谩）骂，所谓‘婉曲’，实非所知”。【4】虽然艺术成就不如《儒林外史》，但它毕竟代表讽刺小说的一个品种。 《八十一梦》记述了主人公所做的十四个梦，梦与梦之间并无内在联系，虽云长篇，形同短制。这些梦的艺术特点不大相同，有的纯属魔幻小说，有的半为魔幻半为现实，有的看起来纯属写实作品，却打破了时空界限—它写过去、未来、鬼域、天上，甚至把古今人物拉到一块儿。由于以梦幻的形式出现，作品就可以打破人物、事件大体固定的套式，借写一梦讽刺社会的一个方面，在内容上有着极大的包容性和丰富性。因此，它在当时产生了巨大的社会反响，时至今日，它仍然拥有大量读者。 《儒林外史》是中国古代*有成就的社会讽刺小说。鲁迅认为,“迨吴敬梓《儒林外史》出，乃秉持公心，指擿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戚而能谐，婉而多讽，于是说部中乃始有足称讽刺之书”。【5】在《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一文中，他又从比较的角度论述该书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讽刺小说是贵在旨微而语婉的，假如过甚其词，就失了文艺上底（的）价值，而它的末流都没有顾到这一点，所以讽刺小说从《儒林外史》而后，就可以谓之绝响。”【6】 《儒林外史》的结构是连环式的，一个故事连着一个故事，上一个故事结束，其主人公也就不复出现，但引出下个故事主角，由此环环相扣，可以说是一部短篇小说集。与之相比，张恨水的《牛马走》《纸醉金迷》和《五子登科》在旨微语婉的讽刺艺术方面略逊一筹，它们很少用一字褒贬的春秋笔法，但在结构方面却有自己的独到之处，即采用递进式结构，由中心人物贯穿全书。作品不是写一个重大事件的进程，也不是由一个事件引出另一个事件，而是由类似的事件层层推进而展开，这种结构可使小说情节无限延伸。 《儒林外史》与张恨水的《牛马走》《纸醉金迷》和《五子登科》的共同点在于“秉持公心，指摘时弊”。不同的是，《儒林外史》把讽刺机锋直指科举制度及受其毒害的知识阶层，张恨水上述作品则指向当时*大的社会公害—国难商人和贪官污吏。这三部小说共近百万字，在现代社会讽刺小说中，如此巨作极为少见。如,鲁迅的《兄弟》以梦幻的形式暴露同胞兄弟间的假仁假义；张天翼的《华威先生》讽刺一位以抗战为名实则压制民众抗日的下层官吏；沙汀的《在其香居茶馆里》写一个小镇上围绕着服兵役出现的风波，暴露了政府基层政权的腐败。这些小说均属于短篇，其内涵当然不及张恨水的上述作品。 注释： 【1】董康成、徐传礼：《闲话张恨水》，黄山书社，1987，第206页。 【2】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什么是“讽刺”？》，载鲁迅《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340页。 【3】【4】【5】【6】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载鲁迅《鲁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291页、第228页、第228页、第34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