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俗

　　《裸俗/中国专业作家作品典藏文库·王梓夫卷》：　　这是东方穷人的狂欢节，在这跑步奔向共产主义的宣传之下，人们则是拼命地劳动，不叫劳动，叫战斗。家庭被打乱了，人们被重新编队，合作社生产队作业组也改成了营连排班。老人赛黄忠，儿童赛罗成，男人赛过赵子龙，妇女赛过穆桂英……没有人觉得这是在演戏，无论是工人还是农民，无论是领导者还是读书人，都极其认真地进入了角色，并痴迷沉醉在这集体梦幻中。那场梦是被后来的三年大饥馑饿醒的。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体会到了科学技术的重要。　　我自幼体弱，再加上营养不良，跟同龄孩子相比，显得瘦弱得多。所以打架、干活儿乃至“大跃进”中的“战斗”，这些需要体力的地方均是我的劣势。我的优势在学习上，那用的是脑力。现在“大跃进”了，需要的是在战场上叱咤风云以一当十的罗成。可是我不行，我在班里的地位一下子从顶端跌人了低谷，从令人羡慕的骄子变成了让人鄙夷的弃儿。每天都要评比，插红旗，拔白旗。别人的胸前都佩戴着英雄似的小红旗，我却耻辱地被插上了白旗。我作为学子的优越感已经荡然无存，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损伤。我睡不着觉了，被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巨大的痛苦折磨着。痛定思痛之后，我开始发挥自己的优势，动起了脑筋。　　是一场所谓的“轴承化”的技术革命挽救了我。那时候我们的任务是用独轮车往田地里送粪，那种独轮车都是木轮，又笨又重，推起来吱扭扭乱响。我听说附近的技术小组在搞轴承化，就推着自己那笨重的独轮车要求他们给我装轴承。他们正愁发明的技术得不到推广，我来了，他们很高兴地为我的独轮车装上了轴承。第二天还是送粪，别的同学依然是拼着吃奶的力气推着独轮车，吱扭扭响成一片。我的轴承车却不声不响，推起来轻松畅快，几乎不用使劲就往前跑。我高兴极了，尽可能地多装快跑，把全班所有的人都甩在了后面。到晚上评红旗的时候，我被一致通过，成为全班**面红旗。　　自尊心和优越感又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上，我得意得有点儿忘了形。送粪的时候，竟然以功臣自居，跑到了前面就停下来，理直气壮地到玉米地里找甜棒吃。所谓甜棒，是一种不结棒子的玉米秆，老百姓叫它枪根，比甘蔗还甜。结果乐极生悲，得了急性肠炎，肚子胀得嘭嘭如鼓，连气都喘不过来了。我们的班主任徐老师把我背进了卫生院，打了一针之后便哗哗泻水，折腾得天旋地转。我特别感激的是徐老师，他不但带我去看病，还给我买了一包饼干。这对我们农村孩子来说是难得的奢侈品，我想着病好以后一定更加拼命干活儿，给徐老师争脸争气。　　没想到，脸没争上，却无意中被裹挟进了一支“起义”的队伍，成了少年劳改犯。　　我们班有一个女同学，漂亮得出众，又聪明得出众，还能歌善舞。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有“校花”一说，如果知道有“校花”，也非她莫属。大家都喜欢他，特别是男孩子。可是那会儿我们接受的是“男女授受不亲”的教育，男女同学之间同校同班同桌，却总是隔着一层山。谁要是胆敢跟女同学亲近一点儿，哪怕是说一两句话，也会触犯众怒，惨遭群起而攻之的。　　有一次，在一个叫作北堤的小村里干活儿，我们驸马庄的男孩子都住在一起。躺在炕上睡不着觉，不知道怎么就把话题引到了那个“校花”的身上，一个男同学却喋喋不休地骂起了她。他骂，别的人也跟着骂，骂得很刺激，很过瘾。我暗暗为“校花”鸣起了不平，可是那个男同学比我大，又高我一个年级，我不敢惹他。更何况还有别的人，我就是再勇敢、再绅士，也不敢公开为一个女同学辩护。我只好默默地听着，听着听着，我却从那些骂声中突然领悟到了一种情绪，一种狐狸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那样的情绪，这种狂热的谩骂所发泄出来的恰恰是一种相反的情感。　　从那以后，我学会了默默地观察人、分析人、理解人。因为我是个弱者，不能仗义执言，不能一吐为快，我只好老老实实地当一名看客和听客。但我在精神上又是个强者，我不能人云亦云，又不愿意按照别人的思路进行思索。作为一个观察者，我总想透过表面现象有所发现，并把这种发现当作一种愉快，当作一种收获和享受。这种早期的训练，对我后来从事文学裨益极大。　　我说他们狐狸吃不着葡萄是有根据的。在崇尚体魄的原始生存状态，男女之间求偶的价值观会停留在生存竞争的法则上，强健者便是胜利者。可以说，许多人都喜欢那位“校花”甚至想人非非，但是真正有胆量、有资格公开向她表达感情的却只有我们班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