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说曹雪芹 100年诞辰插图珍藏版

归旗后的北平生活——隐藏的金陵旧梦 人生有许多享受，听高阳先生快谈《红楼梦》，自属其中之一。他掀唇拊掌，雄辩滔滔。他寝馈文史，浸淫至深。他更有千万字以上小说创作的经验，甘苦遍尝，对小说创作之体会，当世论《红楼》，恐无出其右者。 但是，即令如此，他还是承认他早期许多对《红楼梦》的见解不太成熟。“为学譬如积薪，后来居上。那些文章都收在联经出版的《红楼一家言》里，现在看来当然会有些错处，但我从不讳言，学术是天下公器，我不仅希望得到旁人的批评和指正，我自己更是不断寻求突破，不惜以今日之我批判昨日之我。”他非常诚恳地说。 突破，不只是高阳一人的事，自一九七四年余英时发表《近代红学的发展与红学革命——一个学术史的分析》（《香港中文大学学报》第二期）一文，即已意味着《红楼梦》研究已从内部激生了迫切寻求突破的努力。希冀在自传、他传、虚构等各派说法中寻找出一个新的“典范”（Paradigm）。如今，高阳先生声称他已找到一条线索，由这条线索，更可以建立“新红学”——既谓之为新，则必不同于过去的研究方向，而这一方向能否带来新而合理的发现，正是我们所关心的。 这条线索主要是镶红旗旗主平郡王福彭和曹雪芹及《红楼梦》创作的关系。 康熙曾做主把曹寅的长女许配平郡王讷尔苏，雍正四年七月讷尔苏因案削爵，由长子福彭承袭，他就是曹雪芹的亲表兄。雍正六年曹家抄家归旗，返回北京。不久福彭得雍正重用，任大将军、入军机，又与乾隆交往甚密。乾隆即位后，其权力之大，一时仅次于庄亲王允禄。 所以曹家也因福彭的关系，有过一段美好的“春天”，曹頫并复起调升为工部郎中。然而好景不长、君恩难恃，福彭在乾隆十三年十一月惊悸中风而死，十四年正月曹頫即因和亲王府失火而遭严谴，再度抄家。 陷于窘境的曹府为了打开家族的困局，乃由曹雪芹捐监生下场，希望博一科名，重振家声。不料事与愿违，曹雪芹乡试仅中副榜，不能联翩春闱，只好以副贡资格考入八旗义学担任满汉教习。 落拓凄凉中，他对这段切身经历有着极深的感怆，遂开始写作《红楼梦》。 《红楼梦》一书，述三春之荣华，写天恩之幻梦，当然会牵涉到福彭和两朝的许多隐私，并因此而遭到平郡王府及一切有关人士的阻止。这些压力包括严苛的威胁、利诱和折辱，但《红楼梦》终于还是写出来了。为了换取怡亲王府、平郡王府的认可，他也曾一再修改稿本，隐去真事、变更书名，却始终未能使平、怡二府满意。十年辛苦，字字血泪，竟落得泪尽而死、无法印行流传的命运，对一位作家来说，还有比这更惨的吗？ …… 至于曹雪芹为什么不能点出梦来，为什么要讳知音，又为什么写作《红楼梦》会遭到许多折辱和压阻呢？这其中实际上关系着一桩至今尚未被清史专家发现的政治风暴。 原来康熙有子三十五人，早殇不叙齿者十一，不及封爵而卒者四。清朝家法，子以母贵，所以太子是皇二子胤礽。他仪表学问俱有可观，甚受康熙钟爱，但康熙四十七年九月行围塞外时，竟有弒父的企图。康熙愤懑不已，六夕不能安寝，亲自撰文告天地太庙社稷，废太子，将其监禁在上驷院侧的毡帐中，命皇长子胤禔和皇四子胤禛（雍正）共同看守。此时皇三子胤祉举发胤禔嘱使喇嘛以邪术镇魇太子，事出有据，遂将胤禔削爵，幽于私第。 据《皇清通志纲要》所记，同时被圈禁的还有十三子胤祥，故康熙四十八年大封成年皇子时胤祥未封。可见这次厌胜事件原是胤禔和胤禛合谋，事发后才由胤祥顶罪的。所以雍正一即位，立即封胤祥为怡亲王，恩宠异数，除爵位可以世袭外，另封其子弘皎为宁郡王。而那位曾被雍正镇魇的废太子允礽，雍正对他更是内疚神明，因此雍正生前对皇位的继承问题一直十分烦恼，可能的安排是：先传宝亲王（乾隆），再传允礽之子理亲王弘晳，续传和亲王，而庄亲王允禄或即是这一计划的监行者。此所以和亲王与弘晳一直住在宫中，雍正崩后始行迁出。二人对乾隆也毫无敬谨之意，和亲王尤无忌惮，曾在家中演习丧祭事供他欣赏。乾隆此时因脚步未稳，对他们只能一意安抚，但依《王氏东华录》所收乾隆四年的上谕看，弘晳已有催促乾隆让位之意，并由庄亲王允禄和弘昌、弘皎等人共同拥立弘晳，是一次流产的宫廷政变。 乾隆本人出身寒微，系热河行宫宫女所生，雍正曾派福彭玉牒馆总裁，窜改乾隆出身，因此他跟乾隆的关系非比寻常。乾隆还是宝亲王时，疏宗中唯一为其诗集作序者只有福彭。对于皇位继承问题，乾隆若想改变既定的安排，策动庄亲王及相机疏解的任务，便非福彭莫属。然而，政变仍旧爆发了，福彭既大负所托，圣眷当然渐归衰弛。这就是《三春争及初春景》的由来。《红楼》所写，既以福彭为中心，自会牵涉到这其中许多隐曲，譬如宁郡王弘皎，上谕说他“乃毫无知识之人，不过饮食燕乐，以图嬉戏而已”，正是宁国府贾珍的写照。乾隆二十年以后，文网深密，他们不欲《红楼梦》问世，也是情理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