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以色列(一部埃及犹太人的小说)(精)

　　第七章 革命 空气中可以感受到，革命即将来临。白色黄金（棉花）工人展开大罢工，埃及其他行业的工人也跃跃欲试。示威游行遭到强力镇压，罢工和示威游行的领导者被投入监狱，受到惩罚。 只有居住在茅草棚里的农民还一直在说“Maktub，Maktub”，他们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种生活方式，少些艰苦，多些无常。他们继续喝着从尼罗河引来的水，尽管里面有血吸虫；小孩子患上沙眼病，成年人患上肾病，年纪轻轻便失去生命。 “青年守卫者”组织的开罗青年，在尼罗河沿岸拜访这些农民，为的是训练这里的青年适应基布兹生活。在尼罗河沿岸，他们经历了人生**次犁地、**次施肥、**次播种和**次种菜。来自以色列的代表对他们说过，在基布兹，一切都与这里大不相同。尽管如此，这个组织的领导人仍然希望埃及的青年人能够从埃及带来“属于他们的东西”。 这样的拜访极大震撼了维塔·卡斯蒂尔，给他带来别样的领悟，不完全是农业方面的。他没有想到，这里的农民仍然过着这样的生活，没有厕所，没有电，没有自来水。维塔承受着深深的痛苦。 至此，他深深感受到穷人和富人之间巨大的差距，看到了什么是腐败、不公、歧视，什么是卡尔·马克思所说的阶级斗争。作为埃及人，他开始参加反对法鲁克王朝制度的示威游行。作为犹太复国主义者，他帮助犹太人从埃及逃离。做这两件事，他冒着极大的生命危险。 在埃及，接受过“青年守卫者”组织教育的人，走上街头抗议法鲁克国王的，并不很多。维塔算是其中一个，有时候还带上他的弟弟查理和好朋友布鲁诺。但是维塔很有责任心，因此，每次遇到危险时，总是先让弟弟回家去，或者故意弄丢布鲁诺，他自己继续随着人流向伊斯梅利亚广场走去，与警察和军队搏斗。 一天，发生一场特大规模游行示威，示威人群从开罗大学出发，向伊斯梅利亚广场前进。维塔带着满满几袋子大大小小的石子，当他要躲避警察追赶时，便在身后扔下这些石子。警察踩上石子，会磕磕绊绊，更主要的是，骑警的马匹会因此而滑倒。 他经过阿巴斯桥逃跑。阿巴斯桥是尼罗河上的一座桥梁，桥身分为两部分，中间可以抬升起来，便于大船通过。当他和其他几百名示威者到达阿巴斯桥时，警察正在抬升大桥。大批示威者纷纷在桥两端滚落，落入下面等候的警察和军队手中，被他们往死里打。另一些人吊在大桥中间升起的部分，军队向他们开枪，一些人被击中，消失在水中。数百人落入或者跳入尼罗河，其中很多被河水淹死。有些示威者从岸边游向河心，抢救落水者。 维塔在升起的大桥上抓住生锈的铁栏杆，吊在半空中。抓着栏杆的手掌越来越苍白，失去了力量。没有办法，只能向下跳。他估计高度大约有20 米，桥面几乎已经垂直于尼罗河。他看见其他人跳进尼罗河中，有他下面的，也有他上面的。有些人搞笑地头向下扎进水中，仿佛是参加奥运会的运动员，而不是可能遭到屠杀的示威者。 他估计，从这个高度跳进水中，肯定如同跳到水泥地面上。他看见下面有小船捞起了跳下去的人。 “Maktub。”他自言自语着，松开了手。 下落过程短暂、猛烈、难以忘怀。他的头好像要飞出去，与身体脱离，但是他极力用手掌保护脖颈，向前拉住自己的脖子和肩膀，然而此时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向各个方向飘荡。他试图保持某种重心，但从自然角度来说，这是一次与其他下落没有区别的下落：不论是人还是石头，都一样。 在水里，他恢复了意识，睁大眼睛，努力向上游，虽然说除了幽暗和气泡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一些水草缠住了他，他挣扎着，尽量不吞水。当他到达水面，可以恢复呼吸的时候，他注意到一个示威者正向他游过来。这个埃及青年告诉他往一条小船方向游。一颗没有击中他的子弹在水面跳舞。维塔不大会游泳，但此时他已经忘记了这个事实，在那个青年指引下拼尽全力游过去。青年回过头，朝着正用双手奋力击水、在浑浊的尼罗河水中拼命向前游的维塔高喊：“加油，加油，乞力马扎罗！” 等到他们两人爬上小船，又有几个游过来的青年也爬了上来，维塔才注意到，他们周围漂浮着尸体。他倍感绝望。落水之后仍然保住了性命的事实，并没有使他高兴起来。那个埃及青年感觉到他心情不好，一再冲他高喊：“加油，加油，乞力马扎罗！” 从此以后，这个口号便成了他个人的座右铭，甚至还根据自己从课堂学来的地理知识，进一步发扬光大。在卡塔维帕沙小学，维塔是个很有求知欲的学生，特别喜欢历史和地理。后来在商业中学，历史老师米斯耶·哈比卜允许他自由出入图书馆，并且向他推荐阅读书目。他常常在图书馆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还把图书带回家。有一次，米斯耶·哈比卜老师甚至把地球仪借给维塔用了几天，他仔细研究了一番。 从此，他有了自己的行路指引：右手边是乞力马扎罗峰、珠穆朗玛峰、勃朗峰、奥霍斯德尔萨拉多峰、阿空加瓜峰，左手边则是——“Maktub”。 在他生命蕞后的日子，在三病房，人们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脱口而出：“大卫。”尽管这是他父亲的名字。他的神志非常清醒，又说了一遍：“你们就写大卫吧，我的名字叫大卫·卡斯蒂尔。” 在他的身份证上，还写着一个名字，“埃米尔”，这是他据以离开埃及的假身份证上的名字。但是他不喜欢这个名字，尽管在他后来工作的贴现银行里，大家都喜欢他“埃米尔”这个名字，透着一股香气，甚至在他死后，银行行政部门发布的吊唁公告用的也是这个名字。但是在家庭公告中，他被称做“维克托”——据他妻子阿黛尔说，这是维塔的全称。 在沙乌尔镇吊唁大厅，大女儿米娅宣读了对伯父的悼词。悼词印在橘黄色纸上。继她之后，她的妹妹，小女儿丽梦也宣读了悼词。丽梦赞美了他灰白的额发、他的胡须、他慈祥的微笑和他永远鼓舞着周围人的信心。 此时，维塔的知心好友、埃及帮核心人物茨维·提罗什走上讲台，面对青年一代，讲述了维塔无论作为埃及追求正义的战士，还是作为“青年守卫者”组织的积极分子，都是那样足智多谋。他曾经冒着生命危险，用伪造的护照将犹太人偷渡出埃及。这是以色列建国之后的事情，但他不是将犹太人偷渡到以色列，而是偷渡到其他国家，例如法国、加拿大和阿根廷，因为他不喜欢把移民申请人分为三六九等，然而这是“青年守卫者”组织给马尔祖克博士分配的任务。正是这个马尔祖克，1955 年被纳赛尔判处死刑，全然不顾他的母亲就是他纳赛尔本人的乳娘。马尔祖克博士为所有申请人做了全面体检，只有健康的可以从事重体力劳动的人才能向以色列偷渡，其他人则被暂时留在埃及。 茨维·提罗什对青年一代的讲话令人十分震撼，特别是考虑到现场有三五个可以称为“青年一代”青年人。他请求他们，不要忘记维塔的大无畏精神和丰功伟绩。他不仅参加过反对埃及腐败制度的示威游行，还在“青年守卫者”组织的领导下，组织数万犹太人移居世界各地。他是组织中蕞勇敢的人。他还是一个注重实践的人，曾经在哈雷特犹太人区挨家挨户敲开大门，说服家长把孩子交给他，成功使用各种各样的手段为他们找来假护照，并且在埃及警察眼皮底下把他们送上船！ 提罗什还说，维塔有一颗无比坚强的心，这颗心在四年前他的独生女去世时受到重创。他告诉青年人，维塔独生女奥塔尔的后25 年，生活的全部，就是从医院进进出出。在她接受各种痛苦检查的时候，在她身体极度难受的时候，在她遇到各种障碍的时候，维塔总是鼓励她说：“加油，加油，乞力马扎罗！加油，加油，珠穆朗玛峰！”就这样，他让她的生命至少延长了10 年。只要她还活着，他也这样激励自己：“加油，加油，勃朗峰！加油，加油，奥霍斯德尔萨拉多峰！加油，加油，阿空加瓜峰！”等他把这些高大的山峰全部诵念一遍之后，他会从头再诵念一遍。 提罗什忘记说的是，除了这些高山之外，维塔还反复对他自己和他女儿说“耐心”。在他生命中，每当遇到某种荒谬之事或者某种极端困难，他总是说，耐心。有时候他是笑着说的，因为困难太大了。 他的女儿去世后，他不再说乞力马扎罗。面对伤心欲绝的妻子阿黛尔，他说过几次“Maktub”。但是阿黛尔拒绝相信，仍然继续和独生女儿说话，仿佛她还活着。这对维塔来说太难了，因为他不相信能和灵魂交流。从他女儿去世到他自己去世，四年里，他对自己说了很多次“耐心”。 他葬在离女儿不远的地方，是五兄弟中蕞后一个去世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