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小像:烟火人生

鲁迅和景宋女士
郁达夫
鲁迅和景宋女士（许广平）的认识，是当他在北京（那时北平还叫作北京）女师大教书的中间，前后经过，《两地书》里已经记载得很详细，此地可以不必说。但他和许女士的进一步的接近，是在“三一八”惨案之前，章士钊做教育总长，使刘百昭去用了老妈子军以暴力解散女师大的时候。
鲁迅是向来喜欢打抱不平的，看了章士钊的横行不法，又兼自己还是这学校的讲师，所以，当教育部下令解散女师大的时候，他就和许季茀、沈兼士、马幼渔等一道起来反对。当时的鲁迅，还是教育部的佥事，故而总长的章士钊也就下令将他撤职。为此，他一面向行政院控告章士钊，提起行政诉讼，一面就在《语丝》上攻击《现代评论》的为虎作伥，尤以对陈源（通伯）教授为*烈。
《现代评论》的一批干部，都是英国留学生；而其中像周鲠生、皮宗石、王世杰等，却是两湖人。他们和章士钊，在同到过英国的一点上，在同是湖南人的一点上，都不得不帮教育部的忙。鲁迅因而攻击绅士态度，攻击《现代评论》的受贿赂，这一时候他的杂文，怕是他一生之中，*含热意的妙笔。在这一个压迫和反抗，正义和暴力的争斗之中，他与许女士便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机会。
在这前后，我和他见面的次数并不多，因为我已经离开了北平，上武昌师范大学文科去教书了，可是这一年（民国13年）暑假回北京，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在做控告章士钊的状子，而女师大为校长杨荫榆的问题，也正是闹得*厉害的期间。当他告诉我完了这事情的经过之后，他仍旧不改他的幽默态度说：“人家说我在打落水狗，但我却以为在打枪伤老虎，在扮演周处或武松。”
这句话真说得我高笑了起来。可是他和景宋女士的认识，以及有什么来往，我却还一点儿也不曾晓得。
直到两年之后，他因和林文庆博士闹意见，从厦门大学回上海的那一年暑假，我上旅馆去看他，谈到了中午，就约他及景宋女士与在座的许钦文去吃饭。在吃完饭后，茶房端上咖啡来时，鲁迅却很热情地向正在搅咖啡杯的许女士看了一眼，又用诫告亲属似的热情的口气，对许女士说：“密斯许，你胃不行，咖啡还是不吃的好，吃些生果罢！”
在这一个极微细的告诫里，我才**次看出了他和许女士中间的爱情。
从此之后，鲁迅就在上海住下了，是在闸北去窦乐安路不远的景云里内一所三楼朝南的洋式弄堂房子里。他住在二层的前楼，许女士是住在三楼的。他们两人间的关系，外人还是一点儿也没有晓得。
有一次，林语堂——当时他住在愚园路，和我静安寺路的寓居很近——和我去看鲁迅，谈了半天出来，林语堂忽然问我：“鲁迅和许女士，究竟是怎么回事，有没有什么关系的？”
我只笑着摇摇头，回问他说：“你和他们在厦大同过这么久的事，难道还不晓得么？我可真看不出什么来。”
说起林语堂，实在是一位天性纯厚的真正英美式的绅士，他决不疑心人有意说出的不关紧要的谎。我只举一个例出来，就可以看出他的本性。当他在美国向他的夫人求爱的时候，他**次捧呈了她一册克莱克夫人著的小说《模范绅士约翰·哈里法克斯》；但第二次他忘记了，又捧呈了她以这册John Halifax Gentleman。这是林夫人亲口对我说的话，当然是不会错的。 放火烧山
沈彭年
舒宅开设过“酒缸”。在正屋东北一隅有一几二椅，壁上挂一幅“琴挑”，是傅抱石画的杜诗“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诗意的仕女画。这里就是舒宅的“大酒缸”所在地。大酒缸是北京特殊格局的一种酒店，大多是山西老乡开设的。店内无桌，有几口大缸，酒客坐在缸旁的凳上，二两一小碗儿的烧刀子和煮落花生、拔丝小枣、麻豆腐拌青豆之类的佳肴都安置在缸盖上。
舒记“酒缸”的酒友只有两名，金受申先生和我。金老是老舍先生亲密无间的好友，也是穷苦旗人“俗等人家”出身，父亲是满族的*下层，在宫里干又脏又累的杂活的“苏拉”。金老自学成才，学业惊人。他考取过北京城的中医**名，担任过中学的校长，在商务印书馆印行的《万有文库》里有他的《公孙龙子研究》《清诗概论》等著述，还在北京一种综合性文艺期刊《立言画刊》上撰写过长期连载的专栏文章《北京通》。多大的口气！应该说他还是北京的“评书通”，他在这方面的学问渊博，评书老艺人们也是很佩服的。老舍先生对老北京某些风俗习惯，诸如红白喜事、婚丧嫁娶的礼仪细节等，弄不很清楚时，也常常虚心向“北京通”领教。
有时我和金老联袂造访，又不是饭时，往往“大酒缸”就开张了，两位主人是不大饮酒的，只有我们老少二酒徒坐在开设酒缸的小几两侧落座。酒肴则与酒缸不同，苹果、鸭广梨、酥皮儿点心、炸花生豆都会因季节之不同而分别用来下酒。我自己另有酒菜一品，那就是两位前辈谈文艺，说往事，妙趣横生地谈天说地。
三年困难时期吧，我和金老在灯市口一家小店里“痛饮”了酒精、糖精、香精混合而成的“杏仁露”之后，天色已黑。携手步至舒宅，只有二姑娘在家，给我们端来两杯清茶之后，便回到她母亲的画室里温习功课去了。我们两位品茗吸烟，坐了一会儿也就踏着月色各自回家去了。谁知惹下了大祸事，却还不知端的！
第二天，文联茶座里有个集会。看见老舍先生来了，我上前迎候。他微然一笑，问道：“昨晚上你们二位到我舍下放火烧山去了？”我思忖了一下，嗯，准是金老迷迷糊糊地把烟蒂给塞到沙发坐垫的缝隙里去了！我正诚惶诚恐地想说两句什么，先生微笑着缓缓踱步去就座了。过了几天，还是絜青先生告诉我的，幸亏二姑娘闻见了煳烟味儿，当了“小消防”，一盆水熄灭了一场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