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公民的成长笔记

**章 1 七只鸭子和一个月子 1962年农历五月十七日，凌晨，我出生在岩头江村。 邻村娄山下的接生婆接生。她有一个篮子，装着剪脐带用的剪刀。“有没有手套和消毒碘酊？”五十多年后，我坐在一块礁石上，问母亲。母亲看着海说：“不记得她有没有了。” 我在一个直径三尺的宽木盆里洗干净羊水，并在这个木盆里试着啼哭。这个木盆的盆沿20厘米深，平常用来盛水洗澡洗脚、剁猪草、洗衣服，过年杀猪时，用来盛猪下水。木盆底部满是剁猪草的刀痕，像一张细密的网。在此后的十四年里，它陆续为我的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洗干净羊水。 我啼哭后，雄鸡叫了起来。 北纬27°02’09”，中国，湘西南，仲夏夜，端午刚过，挂在铁门扣上的水菖蒲仍透着清香。 玛丽莲·梦露曾经主演过一部电影叫《七年之痒》，说是一般婚姻到七年有个坎，容易发生情感危机。邻村娄山下黄菊垣先生家*小的闺女黄妹淑1956年与岩头江曾令炑先生家*小的儿子曾德俭结婚。这一年，母亲嫁来曾家有七个年头了。母亲24岁，父亲29岁。 母亲有三个哥哥、四个姐姐。外婆善于生育是无疑的。 父亲有四个哥哥。在生育能力上，奶奶也底气十足。 母亲的“七年之痒”集中在生孩子上。我出生前，母亲为此顶着极大的压力。母亲的几个嫂子，都比赛似的给曾家生儿生女。大伯母18岁生孩子。我出生前，她已为曾家生下了七个儿子。二伯母生下三儿两女。三伯母生下两女一儿。四伯母生下三女一儿。她们生育的热情和势头从未减退。 1962年，百来户人家的岩头江诞生了十个孩子。这是一个生育的丰年。 母亲终于扬起眉来。外婆满面笑容对奶奶说：“好了好了，这下我就放心了。媳妇多一般都会有个差的。你这里就一个都不差了。”外婆特别怕自家女儿到曾家不争气。母亲出生时，外婆觉得人口够多的了，准备一脚踩死扔掉。教私塾的外公阻止，理由是：毕竟是条命。等自己死了，多个女儿从某个方向哭过来也多一份热闹。 这一年，蒋介石在台湾发表元旦文告，计划反攻大陆，并派有小股军人到沿海试探。在西部，中国跟相邻的国家印度打了一仗。远隔太平洋的美国在西雅图举办了一次成功的世界博览会，其*令人惊叹的是波音公司的模拟太空旅行。美国军队在越南丛林里越陷越深了。苏联决定从中国撤走技术人员。 冷战愈演愈烈，世界一塌糊涂。 岩头江的人们对外面的世界所知甚少。不用吃观音土填肚子，相比过去的年景，岩头江的人们觉得这一年好多了。 山谷里，婴儿的啼哭声此起彼伏，给岩头江增添无穷的欢乐和希望。 岩头江村得名于穿村而过的小溪。这条小溪的底部和两岸布满岩石，宽处20米，窄处3米。石灰岩的溶洞缝隙里不断有地下水汇入小溪，使得小溪里的水冬暖夏凉。妇女们都到小溪边的简易码头涤洗衣服和婴儿的尿片，彼此交流奶孩子的心得。 法国超现实主义画家达利先生曾经认真地描绘过自己在母亲子宫里的情境。而我对两岁前的事情毫无印象。贫穷和饥饿是肯定的。但其时父亲已是武冈县邓家铺区文教支部书记，每月可以领到37元的工资。相对村里的其他人家，我家经济上要宽裕得多。母亲反复强调坐**个月子的时候，只吃了半斤猪油、半个兔子，还有没完没了地吃素面。我一直认为那时真穷。五十二年后的2014年，她告诉我：“你出生前，家里有只鸭子掉到岩洞里去了。”在中国，所有有出息的人物出生时，都有异象，有母亲梦白龙入怀的，有在宅基地挖出红蛇的。我是个普通村民。在怀孕期间，一只鸭子掉到岩洞里去了，这是母亲唯一想得起来的事情。如果算作我出生的征兆，令人无比沮丧。 现在，岩洞仍然在那里，像大地上一道小小的伤口。 这是喀斯特地貌的常态。青灰色石灰岩生长在褐色的土壤里，风雨和时间将它们雕刻成各种形貌。地底下是溶洞，是地下河，是万千世界。钟乳石是神在地底的艺术实验。地面上到处都有敞开的口子，小的只能钻进一条蛇、一只野兔，大的堪称天坑。这里地处桂林与张家界之间。石头的根与桂林、张家界相连。岩洞离我家200米，在村西大路的下方，稻田的*里边，紧靠着土壁。土壁上长着茅草、细竹和野紫薇。洞径2米。洞口用石头和泥巴砌了浅堤，以免稻田的水土流失。稻谷收割后，浅堤会裂隙。秋后的稻田缓缓地干，久了会长牛毛针。小时候，我曾向岩洞里扔石头，探索洞里的反应。我被大人们反复告诫：千万别掉到那个洞里，掉下去就出不来了。传说，洞里藏了一头犀牛。下毛毛雨的时候，犀牛有时会从洞里出来现身。我好几次在细雨里到田塍上去看，从没看到过犀牛。人们又说，等犀牛现身时，就预示着洪灾要来了。岩头江人认为犀牛就是仙牛。 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