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

那些胖胖的小娃娃 我的小学是在乡下读的。因为我妈妈是大队的民办教师，加上那时读书既不要钱，又不考试，前面几年基本上是在玩和混中度过的。到了七八岁，根据我的个头和智商，被编在了三年级。 我们的班主任也是个民办教师，长得矮矮胖胖的。她的脸白白的圆圆的，就像菜园子里茁壮成长的圆而且白的小凉瓜。如果不是在扁平的鼻梁两边长着几颗若隐若现的小雀斑，又如果她能够经常让自己的脸带上微笑的话，应该是蛮可爱的，甚至是美丽的。起码，按照一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乡下小男孩的审美标准，一个比自己年长不到十岁的青春圆润的女性身体，已经具有足够的亲和力与吸引力。 但在我的印象中，她却很少笑，离我们通常以为的胖人多慈眉善目的标准起码有一巴掌的距离，而一件与我同学相关的小事，则彻底消磨了我对她仅存的好感。 我必须承认，我已经无法记得我小学时任何一个同学的大名，包括我将要说到的这位女同学。事情是由她的一篇作文引起的。她在一篇描写我们伟大祖国的美好春天的命题作文里，说到了绿肥，对，就是那种学名叫紫云英的植物。 每年早春二三月间，它们便会像地毯似的绿油油地铺满江南水乡每一块尚未被春天的雨水灌溉的旱田。我的那位长相一般、平时成绩也并不怎样突出的女同学，是这样描写它们的：它们打着哈欠醒来，因为身体太胖而懒得动，便赖在床上等太阳公公出来。它们的样子真的就像一群挤在一起的胖胖的小娃娃。 老师念出这样的句子时，我心里忍不住暗暗叫道，我怎么就没有写出这样的句子呢？但我很快就该庆幸我没把心里的话说出口了。因为我们的班主任老师，这时已经把那位女同学的作业本，重重地摔在了讲台上，张牙舞爪、唾沫横飞地用塑料普通话嚷嚷着，并且持续了不下五分钟，她说话的中心思想只有一个，就是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愚的人，真的是蠢得要死。 直到我长大成人，直到我后来成了所谓以文成名的作家，我都一直坚持认为，那位女同学当年写的那一句话，是世界上*美丽的句子。 我不明白，是什么原因让我们的女老师，那样地张牙舞爪、唾沫横飞、怒火中烧。直到后来我隐约从妈妈嘴里听到她的故事——因为身体与长相的原因，她在与大队民兵营长相亲之后被那个自己喜欢的男青年拒绝了。 可是，这能成为她辱骂学生的理由吗？ 也许，说她因此扼杀了一个作家或诗人有些夸张吧。我甚至不知道，老师的恶语相向，是否真的伤害到了那位女同学。对于一个调皮捣蛋的乡下男孩来说，掏鸟窝捉泥鳅的热情，是远远盖过对于一个在班上并不出众的女同学的关心的。 直到近些年，我才会偶尔想起儿时的一些事。这是我即将变老的征兆吗？ 在乡下老家我已没有什么亲戚，但每年清明去为母亲与外公外婆扫墓是必须的。我曾经动过一个念头，想找人打听打听我那位小学同学和小学语文老师后来怎么样了。但我很快就打消了这样的念头——四十多年过去了，除了我，估计两位当事人早已忘了当年那些芝麻绿豆大点的事吧？ 我也几乎再也没有在家乡的田野上，见到过一大片一大片的绿肥：它们打着哈欠醒来，因为身体太胖而懒得动，便赖在床上等太阳公公出来。它们的样子真的就像一群挤在一起的胖胖的小娃娃。 现在，乡下的老乡普遍都改种油菜花了。在春天的和风细雨中，即使开着车，似乎也逃不过一大片一大片金黄色的油菜花的包围……P1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