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三部曲:更新版:Ⅱ:桃金娘森林宝藏

桃金娘森林 别墅以北一公里外，橄榄树林变得稀疏。那里有片地势平坦，面积约莫二三十公顷的盆地。那里一株橄榄树也没有，只有一大片绿色的桃金娘森林，亮蓝色的蓟草点缀其间，像一支支奇怪的烛台，还有很大的“海葱鳞茎”。这是我*喜欢的猎场之一，因为这里有许多种昆虫。我和罗杰常蹲在香气浓郁的桃金娘树荫下，观看眼前经过的昆虫队伍。白天的某些时刻，这些树枝上会忙碌得像城里的大街。 桃金娘森林里有很多大螳螂，有些长达十厘米，翅膀翠绿，撑着细腿在枝干上摇来摇去，像伪君子在祈祷。有的又高抬着长满倒刺的前腿，小小尖尖的脸上，嵌着一对草绿色的鼓凸眼睛，头不停地左转右转，什么都不肯错过，仿佛鸡尾酒会里有棱有角、愤世嫉俗的老小姐。倘若见到一只菜粉蝶或豹纹蝶停在又滑又亮的桃金娘叶子上，螳螂便无比小心地、慢得几乎无法察觉地向蝴蝶靠近，还不时停下来轻柔地左晃右晃，让蝴蝶相信它不过是一片随风摇曳的叶子罢了。 有一次，我目睹一只螳螂在一只大凤蝶的身后潜行，*后终于飞扑了上去。那只蝴蝶坐在阳光下沉思，轻轻振动翅膀。在*后一秒，螳螂失算，没有扑中凤蝶的身体，只扯住了它的翅膀。凤蝶从冥想中惊醒，用力击翅，居然成功地带起了螳螂的前半身。蝴蝶用力拍了几下翅膀，扭脱了气恼的螳螂，一边翅膀缺了一大块，东倒西歪地飞走了，螳螂则坐下来慢慢地把爪子上的那块翅膀吃下肚去。 蓟丛间的岩石底下，泥土被太阳烤得跟石头一样硬，而且热得可以烘蛋，却住有种类多得惊人的动物。这些生物总会让我起鸡皮疙瘩。有六七厘米长的扁蜈蚣，身体两侧长满密密的细脚，扁得可以钻进任何罅隙，而且速度奇快，似乎像在滑，而不是在跑，就像瓦片滑过水面时那么不着痕迹。它们的名字叫作蚰（yóu）蜒（yán），我想不出还有别的名字能更传神地描绘那种令人嫌恶的移动方式。 岩石之间有一些洞穴深入到坚硬的土里，每个洞至少有五先令的银币那么大，内侧布满蛛丝，洞口有张直径约十厘米的蜘蛛网。这些都是狼蛛的巢穴。这种巧克力色的蜘蛛又肥又大，光是身体就有半个小胡桃大，身上还有淡褐色与肉桂色的斑点，若张开脚，足足有咖啡杯碟那么大。 狩猎时，它们强而有力，动作迅速、残忍，而且表现出了了不起（但极不友善）的智力。它们大部分都在夜间捕猎，不过偶尔也可以在白天看到，它们长手长脚迅速爬过蓟丛，寻找猎物。一般来说，如果它们瞥见你，就会立刻消失在桃金娘树里。不过，我曾经碰到一只极其专心的蜘蛛，我便能靠得很近。 那只蜘蛛站在离自己巢穴两三米处的一根蓝蓟上，挥着前脚，四下张望，让我忍不住联想到一个爬上树寻找猎物的猎人。我蹲在旁边观察，它这样张望了五分钟，然后很小心地爬下蓟，胸有成竹地往前走，仿佛在高处看到了什么似的。可是我在地上什么也没瞧见，我甚至怀疑狼蛛是否真有那么好的眼力。 可是它却十分坚决地大步爬到一撮“约伯的眼泪”前面——这是一种纤细的草，穗状的顶端像白色的小花卷面包。走近之后，我才突然看清楚狼蛛的目标是什么。原来在瀑布般的白色草丛里，藏着一个云雀窝，窝里有四个蛋，其中一个蛋刚孵出粉红色、长着柔毛的小鸟，还在碎蛋壳里虚弱地挣扎着。 我还来不及伸手，狼蛛已经爬到窝边，像个怪物一样在那儿摇晃了一秒钟，然后闪电似的抓住了颤抖不停的小鸟，用长而弯曲的上下颚深深刺入小鸟的背部。小鸟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尖叫了两分钟，然后在蜘蛛毛茸茸的怀抱里张大嘴巴，痛苦地扭动，接着毒性发作，身体一僵，就瘫软无力了。蜘蛛一动也不动地耐心等着，直到确定毒液已取了猎物的性命，才转身大步走开。它嘴里衔着瘫软的小鸟，看起来真像多脚的猎狗捕到那一季的**只松鸡，不做任何停留，直奔巢穴，消失地底。 这件事令我惊异的地方有两点：**，我从来不知道狼蛛会捕捉像小鸟这么大的猎物；第二，我不懂它怎么知道鸟巢在那里，而且它毫不犹豫地走过去，显然非常确定。根据我的目测，从蓟丛到鸟巢约有十多米，我确定没有任何蜘蛛有那么好的眼力，可以在如此远的距离之外，看到一个伪装精巧的鸟巢和小鸟。那么只有靠嗅觉了。尽管我知道，动物可以闻到人类迟钝的鼻子所闻不到的气味，但我感觉在一个无风的大热天里，能够在十米开外闻到，并辨别出一只小鸟的味道，这种能力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我能想出来的唯一结论，就是蜘蛛一定是在巡视之际，发现了那个鸟巢，然后定期注意小鸟何时孵出。不过我对这个答案也不满意，因为这意味着这种动物具有某种思考能力，而我清楚地知道，它们并不具备。就连我眼中的“先知”西奥多，也无法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回答。我只知道，那年那对云雀一只小鸟也没有孵出来。 桃金娘森林里还有一种令我非常着迷的动物——蚁狮的幼虫。蚁狮的成虫大小不一，通常色泽暗淡，看起来像是邋遢又有点儿智障的蜻蜓。它的翅膀和身体根本不成比例，又总是死命地拍着，好像若不用上全部的力气，就会坠毁在地上似的。 一般而言，它们是好脾气又笨拙的动物，对谁都没有害处。可是幼虫就不同了。贪婪的蜻蜓幼虫之于池塘，正好比蚁狮幼虫之于桃金娘树林里的干燥沙地。它们出没的唯一征兆，是细软泥土上一排排奇怪的锥形凹洞。我**次发现这些锥状物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弄的，还以为是某种老鼠刨树根留下的。岂知每一个锥状物的底层，建筑师都在那儿伺机而动，和隐藏的陷阱一样危险！后来我目睹这些锥状物的活动过程，才知这果然不只是幼虫的家而已，真的是一个个巨大的陷阱。 远远踱来一只蚂蚁（我总觉得它们在工作的时候，一定哼哼唱唱），可能是只普通的小黑蚂蚁，也可能是到处巡视，把像高射炮的红肚子指向天空的独行侠大红蚂蚁。不管是哪一种，只要它一踏上这些小洞的边缘，就会发现斜坡的土壤松动得很，正带着自己一点一点朝洞底滑下去。它转身，企图爬出去，可是脚下的沙土却像小型塌方似的不断往下掉。一旦几粒沙土滑入洞底，就好像对幼虫发出了一个准备行动的信号。一阵机关枪似的沙土枪弹，会突然由下往上轰炸蚂蚁，这都是幼虫用头以惊人的速度顶出去的。蚂蚁脚底滑，背面又受到沙土弹攻击，一个不稳，就会狼狈地滑到洞底。这时沙里会突然钻出蚁狮幼虫扁扁的、像蚂蚁的头，还嵌着一对镰刀似的、巨大而弯曲的颚。这对颚对准倒霉的蚂蚁咬下去，之后立刻再度沉入沙中，把又踢又蹬、不停挣扎的蚂蚁一起拖进坟墓里去。 我觉得，蚁狮幼虫这样对待勤奋却有点儿傻的蚂蚁，实在有失公道，所以总会把蚂蚁再挖出来，带回家，让它们待在小小的细棉笼里。倘若它是一个新的种类，便可加入我的采集箱。 有一次，我们碰到一场奇怪的暴风雨：天空变成蓝黑色，闪电在上面焦躁地乱坠银线；接着开始下雨，雨点又大又重，像血液一样热乎乎的。当暴风雨过去，天空被洗得像篱雀的蛋一样蓝，湿润的大地散发出一股像是水果蛋糕或葡萄干布丁的香浓味道，橄榄树干上的雨水在阳光下蒸发冒烟，好像每一株都着了火似的。 我和罗杰*喜欢这种夏日雷雨，你可以在水洼里跳来跳去，感觉到自己的衣服在温暖的雨水里越来越湿、越来越湿，真的很好玩。除此之外，罗杰还喜欢对闪电狂吠，乐此不疲。 雨停之后，我们经过桃金娘森林，我猜想在风暴之后，可能有些在大热天里躲起来的生物会出来转转。 果然，在一株桃金娘的树干上，两只蜂蜜色和琥珀色的肥蜗牛正相互挑逗着舞动触角，慢慢滑向对方。我知道，仲夏时分蜗牛通常都在夏眠。它们会扒在一根树枝上，在壳的出口处建一扇薄如纸张的门，自己退居*深处，使身体的水分不至于被炙热的阳光蒸发。 突来的暴风雨显然唤醒了它们，也唤醒了它们的浪漫情绪。我看着它们滑在一起，触角贴着触角，然后静止了一刹那，深情款款地注视对方，其中一只稍稍改变姿势，以便与另一只并排靠拢。当它靠稳之后，发生了一件怪事，让我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有毛病。从它的身侧，同时也从另一只蜗牛的身侧，射出两条由细线支撑的、又小又细的白色标枪。**只蜗牛的标枪射进第二只的壳里，消失不见了，第二只蜗牛的标枪也同样消失在**只的壳内。于是它们就由两条细线连在一起了，像两条绑在一起的帆船。这已经够令人咋舌了，但奇怪的事情还在后面咧。 两条细线越变越短，也把两只蜗牛拉得越来越近。我贴得很近，鼻尖都快碰到它们了，结果得到—个匪夷所思的观察结果：两只蜗牛靠着体内某种力量，正不断绞紧它们的细线，把对方扯过来，直到身体紧紧粘在一起为止。我知道它们一定在交配，可是那两个身体融在一起，让我看不清楚它们的动作。 它们狂喜地并排贴了十五分钟左右，然后头都不点一下，也不道声谢谢，就分道扬镳了。两只蜗牛都没有留下任何细线或标枪的迹象，同时对刚才如此成功的圆房，也没有表露出一点儿热情。 我觉得这件事太奇妙了，好不容易等到下个星期四西奥多来访，便迫不及待地告诉他。西奥多踮着脚尖，很严肃地听我描述目睹的全过程。 “啊哈，”他等我说完后表示，“你……嗯……你能看到那一幕，非常幸运。你知道吗？我观察过很多蜗牛，可是从来无缘亲睹。” 那些小标枪和小细线该不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吧，我这样问。 “是啊，的确非常奇妙，”西奥多说，然后又补充了一句话，让我几乎岔了气，“一旦它们并排靠拢之后，其中一只……呃……雄的那一半，就和另一只……呃……雌的那一半交配……呃……反之亦然。” 我花了好一阵子才听懂这句话，“据我了解，”我谨慎地问道，“难道每只蜗牛都既是雄的，也是雌的？！” “嗯，是的，”西奥多说，“雌雄同体。” “你在开玩笑吧，西奥多？”我抗议道，“你是说每一只蜗牛都既是雄的，又是雌的？” “是真的，”西奥多接着又补充一句，他轻描淡写的功夫向来无人能及，“非常特别。” 西奥多鼻子哼了哼，轻轻笑了两声。 “可是蜗牛不孵蛋的，”他解释，“它们把蛋埋在湿土里，就丢下不管了。” “多么理想的带小孩方式，”母亲出人意料地赞叹道，“我真希望能把你们全都埋在湿土里，丢下不管。” “你讲这种话太狠了，太忘恩负义了！”拉里说，“搞不好会让杰瑞一辈子都有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