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海海,相逢的人再相逢

庄周◎惠施 03 正作庄生蝶，谁知惠子鱼 ——永远的对手，一生的朋友 战国时期的庄子，实在是中国思想史和文学史上的一个奇人。好多被夸为“才高八斗”的名人文士，只不过辞章华丽高妙而已，哪里有人及得上庄子那瑰丽壮观、超凡脱俗的思想？ 虽然同为道家精义，但翻开薄薄的《道德经》，感觉我们面前坐着一个大智大慧、久历沧桑的老人，缓缓地讲述那些微言大义，令人肃然起敬。而读《庄子》，却完全是另一种感觉。庄子的书里有很多故事、很多幻想，有“其翼若垂天之云”的大鹏；有“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的大椿；有“其高临山，十仞而有枝”的大树；有“骛扬而奋鬐，白波如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赫千里”的大鱼……庄子在文中指天笑骂，什么三皇五帝，什么王贼盗寇，统统像虫蚁一般可笑而渺小。 庄子的文中荡漾着一种激情，读来时而让人心旷神怡，时而让人热血沸腾，真想浮一大白。金圣叹所选的六部才子书中，《庄子》被定为**才子书，确实很有道理。《道德经》《论语》之类的可以名之为圣贤之书，而《庄子》却是一本地地道道的才子之书。 鲁迅先生曾称赞道：“其文则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闻一多先生也特别崇拜庄子。他说：“读《庄子》的人，定知道那是多层的愉快。你正在惊异那思想的奇警，在那踌躇的当儿，忽然又发觉一件事，你问那精微奥妙的思想何以竟有那样凑巧的、曲达圆妙的词句来表现它，你更惊异；再定神一看，又不知道那是思想那是文字了，也许什么也不是，而是经过化合作用的第三种东西，于是你尤其惊异。这应接不暇的惊异，便使你加倍的愉快，乐不可支。这境界，无论如何，在庄子以前，绝对找不到，以后，遇着的机会确实也不多。” 这种赞叹和体会也正是我们心中想说而说不出来的，所以不惮其烦将闻一多先生这段话录在此处，请大家一起体会感觉。对于“在庄子以前，绝对找不到，以后，遇着的机会确实也不多” 这句话，我更是赞同，感觉闻一多先生说的这种境界，后世的文字似乎只有《红楼梦》大约有这样一点意思。所谓：“吾闻绛树两歌，一声在喉，一声在鼻；黄华二牍，左腕能楷，右腕能草：神乎技矣！——吾未之见也。今则两歌而不分乎喉鼻，二牍而无区乎左右；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此万万所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反观庄子，也是如此，他讲的寓言，好多你**次看是一种意思，仔细想一下，又觉得是另一种意思，而过几年再看，却又觉得原来都想错了。正像庄子的书中说的：“蘧伯玉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真是妙不可言！ 正是因为如此，可以想象，庄子当年是非常孤独的。因为即便是今天，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他那些“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之类的悬妙之论。更别说在文盲满地走的战国时代了，真所谓“夏虫不可言冰”。罗隐有诗：“庄周高论伯牙琴，闲夜思量泪满襟。四海共谁言近事，九原从此负初心。”庄子的心中，一定和伯牙一样，有知音难遇之感。 然而，幸运的是，惠施也生活在这个时代。惠施，又称惠子，他的著作早已散佚殆尽，只是在《庄子》《荀子》《韩非子》《吕氏春秋》等书中，收藏了一些吉光片羽。不过，有一个关于他的典故，人们很熟悉，那就是“学富五车”，这词就是从惠子身上来的：“惠施多方，其书五车。” 不过，庄子和惠子可谓“不是冤家不聚头”。从如今知道的有关他们的故事片段看，他们俩像猫见了狗一样，见面就掐架。 惠子曾经在梁国做了位高权重的丞相。庄子和惠子是老乡前面说了，庄子那些思想也就和惠子能聊一聊，辩一辩，一般人哪里有他那水平？于是庄子实在闷得不行，就到梁国去找惠子。 有小人就向惠子进谗言，说：“庄子也是有名望的才士。他这次来梁国，可能是想取代你，来抢丞相的位子。”惠子听了，十分恐慌，就下令在都城内搜寻庄子，搜了整整三天三夜。 庄子听说惠子要搜捕他，就主动去见惠子，而且轻蔑地说：“南方有一种鸟，名字叫鹓 （凤凰），你知道吗？这鹓 从南海出发飞到北海，不是梧桐树它不会停息，不是竹子的果实它不会进食，不是甘美的泉水它不会饮用。正在这时一只鹞鹰寻觅到一只腐烂了的老鼠，看到鹓 刚巧从空中飞过，就怒目而视，作声恫吓！如今你也怕我来抢你的梁国相位这只死耗子吗？” 惠子当时是什么反应，典籍中没有记载。不过他肯定没有恼羞成怒，把庄子给杀了，或者像李斯暗害同门韩非子一样，向魏王进谗言。因为接下来的片段，就是两人高高兴兴地一起去濠梁观鱼了。 这两人就像不见就想、一见就吵的小情侣一样，无时无地不在“拌嘴”。庄子和惠子一块漫步在濠水的桥上。庄子指着河中的游鱼感慨道：“鱼儿游得多么悠闲自在啊，它真快活！”这要是一般的朋友，就顺着对方说，或者笑笑罢了。但惠子要和他“抬杠”：“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的快乐？” 这两人算是又“交上火”了。庄子一听来了精神，就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辩道：“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儿的快乐？”这反驳好生巧妙，但惠子也不是等闲之辈，他回应得也很巧妙：“我不是你，固然不知道你的心思。你也不是鱼，所以你也不知道鱼是不是快乐啊！”这一下，又给庄子套上一个死扣。 不过，到*后还是庄子的本领更高一筹。他成功地解脱了这个死扣：“还是让我们顺着先前的话来说。你刚才说‘你怎么知道鱼的快乐’，就是已经知道了我知道鱼儿的快乐而问我，而我则是在濠水的桥上知道鱼儿快乐的。” 著名的“鼓盆而歌”的故事，也与惠子和庄子的辩论有关。庄子的妻子死后，作为好朋友的惠子当然要去吊丧。但是他来到庄子家里一看，却大吃一惊。只见庄子岔开两腿，箕踞而坐（在古时，这是很随意、不礼貌的姿态），手中拿着一根木棍，敲着瓦盆在唱歌。惠子惊愕之余，忍不住指责他：“庄周啊，你也太没良心了。尊夫人跟你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为你养育子女，操持家务。现在她不幸去世，你不痛哭流泪也就罢了，怎能敲着瓦盆唱歌？你不觉得这样做太过分吗？” 庄子听了，也不生气，而是不慌不忙地解释道：“她刚死去，我怎能不感叹呢？但是推究起来，人本来就是没有生命的，不但没有生命，没有形骸，没有形骸也没有气。她在恍惚间变为气，气变为有形骸，形骸变为有生命，现在又变为气，死了。这种变化就像四季的运行一样，是自然而然地运行的。她现在已经安然地歇息于天地之间，而我却哭哭啼啼。我认为这样是不通达天命的，所以我不哭。” 于是，“学富五车”的惠子又一次被庄子教训了一番，成了《南华经》中烘托庄子形象的垫脚石。唉，反正这种事，也不是一两次了，可能惠子都习惯了吧。 然而，虽然他们见面就是打笔墨官司、口水仗，打了一辈子也没歇手，但当惠子率先去世后，庄子的心目中，却突然觉得他才是自己人生中*好的伴侣。 庄子来到惠子的墓前，和他的弟子们说：“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郢地有个人，鼻尖上沾了一点儿白石灰，就像蚊蝇的翅膀那样小。他呢，不用布擦，也不用水洗，而是让一个叫匠石的人用斧子削掉这个白点。这匠石挥动斧子，带着风声，随手一劈，就把那人鼻尖上的白灰完全削掉了，可鼻子一点儿也没有受伤，而且神情泰然自若，不动声色。后来宋元君知道了这件事，召见匠石说：‘你再给我表演一遍看看。’匠石说：‘我确实曾经能够做到，可是，当时能配合我的那个人已经死去了，我没法再表演了！’” 随后，庄子沉痛地说：“如今，惠子离开了人世，我也像匠石一样，失去了能和我配合的同伴。自此以后，没有可以与我匹敌的对手了！我没有可以与之论辩的人了！” 这时候庄子才深深地领会到，没有了惠子，他是何等的寂寞！这种心情，和伯牙失去了知音钟子期的心情，也没有多少区别！ 永远的对手，一生的朋友。看起来，两个人似乎是争斗了一辈子，其实是在相互激励，相互启发，扶持着对方达到更高的境界。*后蓦然回首，会发现一直阻挡在自己面前的对手其实才是*了解自己的朋友。这就像古龙小说中的西门吹雪和叶孤城，漫画《棋魂》中的塔矢亮和进藤光，羽坛上的林丹和李宗伟…… 正是这样的朋友，他们相伴一生，造就了彼此。这不是寻常人能收获的友情，只有那些在某种技艺上登峰造极，达到近乎“独孤求败”境界的高人异士，才会有这样的精神体验。对于他们来说，能找到堪与匹敌的对手，是多么幸福和难得的事情！ 庄子和惠子，正是一对这样的朋友。翻开《庄子》一书，可以感觉到那遥远的战国时代吹来的缕缕清风。我听得到，这里面有“生物之息相吹”的自然箫声，也隐约听得见，还夹杂着他们俩时而争得面红耳赤的吵闹声，时而又相顾开怀击掌的大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