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子

林类年且百岁①，底春被（ｐī）裘②，拾遗穗于故畦（ｑí）③，并歌并进④。孔子适卫，望之于野。顾谓弟子曰：“彼叟可与言者，试往讯之⑤！”子贡请行。逆之垄端⑥，面之而叹曰：“先生曾不悔乎，而行歌拾穗？”林类行不留，歌不辍（ｃｈｕò）。子贡叩之不已，乃仰而应，曰：“吾何悔邪？”子贡曰：“先生少不勤行⑦，长不竞时⑧，老无妻子⑨，死期将至，亦有何乐而拾穗行歌乎？”林类笑曰：“吾之所以为乐，人皆有之，而反以为忧。少不勤行，长不竞时，故能寿若此。老无妻子，死期将至，故能乐若此。”子贡曰：“寿者人之情⑩，死者人之恶。子以死为乐，何也？”林类曰：“死之与生，一往一反。故死于是者，安知不生于彼？故吾知其不相若矣。吾又安知营营而求生非惑乎？亦又安知吾今之死不愈昔之生乎？”子贡闻之，不喻其意，还以告夫子。夫子曰：“吾知其可与言，果然；然彼得之而不尽者也。” 【注释】①林类：春秋时期的隐士。且：接近。 ②底春：正值春天。被：同“披”。 ③遗穗：散落的稻穗。故畦：麦子收割后的田垄。 ④并歌并进：一边走一边歌唱。 ⑤讯之：询问他。 ⑥逆：迎。 ⑦勤行：努力行事。 ⑧竞时：竞取时运。 ⑨妻子：老婆孩子。 ⑩情：欲望。 营营：苦苦谋求。惑：愚昧无知。 愈：胜过。 喻：明白。 果然：果真如此。 不尽：没有达到完善的地步。 【译文】林类的年纪将近百岁了，到了春天还披着皮袄，在收割后的田垄里拣拾别人遗落的麦穗，一边唱歌，一边往前走。孔子到卫国去，在田野上望见了他，回头对弟子们说：“那位老先生是个可以交谈的人，谁试着去问问他。”子贡请求前往。他在田埂的一头迎上林类，面对着他感叹道：“先生不曾后悔过吗？还这样边走边唱地拾麦穗？”林类脚不停步，歌唱不止。子贡连连向他追问，他才仰着头回答说：“我有什么后悔的呢？”子贡说：“先生您少年时不勤勉努力，长大了又不争取时运，到老了还没有妻子儿女，眼看死期将近，还有什么快乐值得您边走边唱拾麦穗呢？”林类笑着说：“我快乐的原因，人人都有，但别人反而以此为忧虑。正因为我少年时不勤勉努力，长大了又不争取时运，所以才能如此长寿。正因为到老了还没有妻子儿女，眼看死期将近，所以才能这样快乐。”子贡问：“长寿是人人都所向往的，死亡是人人所厌恶的。您却把死亡当作快乐，为什么呀？”林类说：“死亡与生存，就好比一个去，一个回。所以死在这里，又怎知不会生在别处？因此我又怎么知道生与死不是一码事呢？我又怎么知道苦苦谋求生存不是一种糊涂呢？而且我又怎么知道我现在的死不比过去活着更好呢？子贡听了，不明白他说的意思，回来告诉了孔子。孔子说：“我知道他是可以一谈的，果然是这样；但是他只是有所得却并没有彻底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