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如歌

（一）
上世纪五十年代。
冬日北京城，白蒙蒙的天空掠过响亮的鸽哨，一个男孩诞生了。
胡同深处的土炕，冰冷而硬。他不哭，暖和和的小身子倔强而执着，给这个贫寒的家带来了温度。母亲露出笑容，看着自己的**个孩子说：就叫宝来吧。
宝来，是个温暖的孩子。几个弟弟、妹妹的降生，让北京的冬天更加寒风刺骨，他要用暖和和的小身子，帮助父母挺起这个家。
六岁的孩子，没有铁锹高。凌晨，迎着刀子一样的风，跟着父亲去挖树根。他努力向前，父亲也努力向前，仿佛身后的孩子不存在。刨出土，宝来就用小手去捧。父亲只顾着树根，仿佛身边的孩子不存在，仿佛捧出土的不是一双小手。宝来就像一枚铁做的孩子，从凌晨到下午，一刻不停。
回家了，父亲扛着树根，仿佛身后的孩子依然不存在……
树根进了门，炕热了。父亲坐在炕头，埋头卷旱烟。母亲忙碌着，宝来也忙碌着，掏出炉灰，准备出门。
母亲拦着说：歇歇吧。
宝来说：我不累。外面太冷了，您还病着，不能去。
胡同口立着一盏路灯，暖黄色的光照着漆黑的人间。宝来循着它，找到高高的垃圾箱，吃力地举起炉灰。风乍起，炉灰四散，宝来揉着眼睛，揉出了点点泪光……
黑凛凛的夜，寒风吹不走那盏灯。它戴着一顶并不避风的圆帽子，暖黄色的光静静地照着小小的孩子。 多年以后，宝来成了那盏灯…… 父亲不流泪，他要让儿子变得像冬夜的炉灰一样粗粝。“棍棒之下出孝子”，这黑色的传统，就是他爱的箴言。
饭烧糊了，要打。不但打，还要问出道理：
为什么烧糊了？
为什么烧糊了？
……
问的怒火熊熊。
儿子只能说：不会。
你妈烧饭的时候，为什么不学？
然后，接着打。 病妻、多子，沉甸甸地压在父亲的心头。除此，还有祖传的一身武功。他无处安放，只有宝来站在威严的孝道之下。
以爱的名义，宝来站着一个又一个桩；踢了一次又一次腿：高，不能过头顶；低，不能下眉心。在黑色的传统之下，宝来不是铁做的孩子，他的心温暖而柔软，像一盏易碎的灯，悄悄地流血、流泪。
外人看见，宝来仿佛永远在重复两个简单的动作：站桩、踢腿，不免讪笑：这孩子真笨！
扭曲的评价，像雾霾笼罩了父亲；也激起了宝来的执拗，他又变成了铁做的孩子，拼命地站桩，拼命地踢腿，努力重塑心里的那盏灯，让暖黄色的光驱散雾霾。 父亲也有快乐的时候。坐在院子里，敲敲打打。赵大爷需要一个煤铲；再给张婶弄个小烟筒；然后，又做了一个，还是张婶的。
宝来好奇：为啥？
父亲闷声道：她出嫁的姑娘也喜欢。
为装下越生越多的孩子，临屋的李叔盖简易房，盖到了宝来家的屋檐下。父亲陪着笑脸，告诉儿子：如果将来我们有困难，人家也会体谅。
父亲心里有一盏胆怯的灯，在风雨中飘摇，散发着对世事的恐惧和幻想。
他把这种恐惧也教给了儿子。
几个熊孩子打弟弟，宝来去质问：为什么？其中的一个跳起来，打了他的脸。宝来比熊孩子高半头，又有一身武艺，却不还手。恰逢另一个孩子路过，抱不平，将熊孩子打倒在地。结果，家长找老师，老师又找家长。
父亲回到家里，一进门就喊：跪下！
接着，千百年的黑色传统又暴风雨般落在了宝来身上。
然后，父亲又讲道理：“这是大事儿，咱老百姓担不起事，不能出事。
从此，高宝来记住了一句话：这是大事儿！
童年渐行渐远，他的心也结了几个深深的痂：胆怯、笨拙、敬畏能敬畏的一切。
只是，那盏灯依然亮着，静静地散发着暖黄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