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乡村我的城

写在前面 人到底应该怎样活着？ 文学到底有什么作用？ 从事写作廿余年来，我一直在以所写文字践行着自己的“写作理想”，也借由所写文字追问人生的价值和意义，安抚内心的创伤和虚无，尽力使自己从活着的困境中走出来，再试图用双手去捧起生活中那一团若隐若现的火种——为自己，也为他人传递温暖和光亮。 但愿我没有辜负自己的理想，也没有违背自己的良知。 人生有各种各样的选择，创作也有各种各样的风貌——有轻的，有重的；有淡雅的，有浓艳的；有彩色的，有黑白的……这不同的样貌，端赖作者持什么样的态度和立场。 观念和认知、修养和审美，情怀和底线等，直接决定作品的品质。 杜甫在《羌村三首·之三》中言：“请为父老歌，艰难愧深情。”这两句诗，很能代表我在写作这本书时的心情。同时，我也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像杜甫的作品一样，具有感人肺腑的力量——这力量即来自历史的烙印和省思，也来自生存的实相和梦想。 感谢我的读者朋友们，是你们持续的厚爱与加持，才延续了我的作品的生命力！ 作为一个写作者，没有什么能比这更令人感到欣慰的事情了。 《夜晚知晓一切秘密》 一切都静寂着，天又黑了。落日被晚风带去了远方，只将疲倦留给满城昏黄的灯火。我从浮世退回到陋室，抖落满身的尘埃，锁紧绿皮斑驳的铁门，恐惧瞬间便包围了我。整整十年时间，我都是一个人蜗居在仅有三十平方米的房间里，看书，写作，睡觉，或冥想，忍受着人世的孤独。我的亲人们都不在我身边，他们全都生活在一个小县城里，我们之间唯一的维系，只有思念和记忆，以及对每个周末才能见一次面的期待。所幸家人们都很宽容和理解我，既没有谴责，也没有埋怨——生存就是不断地相聚和别离。像我这种从乡下闯入城市的人，是没有丝毫优越感可言的。我所获取到的那点可怜的尊严，都是长年累月地从生活的盐碱里熬制出来的，而绝非提取自家族秘制的糖浆和奶酪。 我的存在就是我的命运之门。 我知道，我的家人们也会牵挂我。许多时候，我的奶奶会坐在乡村老家的屋檐下，望着风中飘零的落叶，或夜晚稀疏的星辰，暗自祈祷或垂泪；我的父亲会在夕阳晚照时分，孤单地走在凄清的乡村公路上，目光深邃地朝我寄生的城市方向眺望；我的母亲则会在夜幕降临之后，经常坐在灯光下翻看她珍藏了几十年的那本老相册，用粗糙的手在我幼时的照片上反复摩挲；我的妻子不管时间多晚，都要在入睡前跟我通个电话。我们在电话里或许什么事都没说，但通完电话心就安宁了，就不会再躲在被窝里哭泣；至于我的两个儿子，也与他们的母亲一样，每晚都要跟我在电话里说上几句话才能入眠，不然，他们就会在梦中喊爸爸。那稚嫩的声音，可以将黑夜撕成一床破棉絮。 人到中年，我才真正认识到活着的困境。我不止是我自己的，我同时也是我的家人们的。我被他们分成了好几份，每一份对他们来说都至关重要。假如这个世界没有我，地球依然会照常转动，但如果我的家人们没有我，他们一定会重返生存的蛮荒，会顿觉失去活着的意义。反过来说，假使没有了他们，我的活着同样将会是一片空白和虚无，犹如掉进了时间的黑洞。因之，我的活着也就不单单是我的活着，我还在为我爱和爱我的人而活着。活着是有限的存在，唯有爱才是无限的存在。 可活着真是一个难题啊！有时候，我们明明找到了一个活着的充足理由，却还是会痛苦、忧悒、惶恐和焦虑，甚至绝望。我就时常处于这样一种精神状态中无法自拔，绝望的阴影笼罩着我，连亲人们也不能给我以信心和支撑，去战胜那种消极、沮丧和落寞的情绪。我感觉每天过的生活都是机械、重复和寡淡的。我不知道人为什么活着，又该怎样去活着。难道我们辛劳一辈子，就是为挣一套房，一部车，再看着父母和爱人老去，看着孩子长大？又抑或拼死拼活，就是为拥有一个看起来光鲜亮丽的身份和地位，获得一些短暂的虚荣和浮利，从而找到一丝可悲的存在感和价值归属吗？再或者用自己健康换来的财富，去游山玩水，吃香喝辣，在幻觉中像一头猪或一条野狗般打发着光阴？ 至少对于我来说，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那么，我是想要什么呢？写作吗？我对写作也早已失望至极。曾经，我的确将写作视为我人生的理想和信仰，可我从事写作二十几年的经验告诉我，写作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它甚至比人生本身还要虚无。写作既改变不了这个时代的困境，也无法安顿写作者的内心。更多的时候，它不过是一种无处安放的喧嚣，是活着之外的诱惑和呼喊。它使这个社会上的强者更强，弱者更弱。也就是说，写作遮蔽了许多东西，而不是呈现了许多东西。或许有人会说，写作起码呈现了人性的复杂，但写作*终让人看到的，只能是人的卑微和渺小。那些在文本里标榜人的顽强、挺拔和高尚的形象，都不过是写作者理想化的文学想象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