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素笺

雪，是冬天不请自到的客人。昨夜我睡得实，不知远客到访，怠慢了。一觉醒来，窗台前、屋顶上、枝丫间、街道旁，一派迷幻雪景。城市妖娆，万物冰清玉洁。马路上五颜六色的车辆，一改往日风驰电掣的脾气，鼻子贴着地，背上驮一枚白色铠甲，以蜗牛的耐心缓慢往前爬动。 我跟随父亲去郊外旷野放风筝。我们顶风冒雪斜着身子向前行走，脚下踩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父亲手拿风筝，我腋下夹着一拐线。偶尔鸟儿从眼前飞过，犹如宣纸上的一滴墨汁，鲜明的印象活泼了眼睛，刺激着冰冷的心脏。天地人鸟的聚合一闪而逝，其况味如云烟氤氲，难以尽言。 至此，雪，与我结缘。 关于雪的往事遽然从记忆中醒来。 我从纽约赶往普林斯顿。行前凭借上网突击补课，再加GPS（全球定位系统）定位，独自出发。下了车还有二十多公里才到目的地。天已经黑下来，雪，招呼也不打，纷纷洒落。初到此地，又无交通工具，环境陌生，听自己的心跳隆隆如雷霆，莫名地嗓子眼儿就发紧、发苦、发干。 说不出的紧张害怕。怕什么呢？有什么可紧张的？我反问自己，也安慰自己。 我一没钱，二没钱，三还是没钱，遇到劫匪，背包里有吃剩的汉堡，两罐饮料，算我请客，拿去（劫匪也许没兴趣）；一本书——挺贵的，也拿去（劫匪也许更没兴趣）；还有雨伞和几件衣服，通通拿去，算我积德行善无私奉献。我不名一文，自己吃饱全家不饿，我怕谁呀？为给自己壮胆儿，我一边假装听音乐，一边率领一个人的队伍贴着快车道窄细的边缘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向前，继续向前。河流，森林，花园，一路上我居然没有遇到会喘气的动物或人。 我像个虔诚的信徒对自己的灵魂向内反观。 我看见了父亲。十岁那年我的个头儿还够不到父亲的心口窝，我发誓要追上父亲的身高，于是拚命吃蒜薹炒肉，吃西红柿炒鸡蛋。一位和我要好的同学，他的个头儿在班里如鹤立鸡群，他就爱吃这两种菜肴。到了出国离境，将要安检前，我与父母一一拥抱，忽然发现，曾经高不可攀的父亲其海拔竟刚刚够得着我的鼻尖。我为我的发现欣喜无比，也为我的发现百感交集。 十岁跟随父亲去野外放风筝，是我并不遥远的过去；但是，想到父亲，因普林斯顿之旅产生的诸如疲惫恐惧孤独的感觉被替换被冲淡，转而演化成一则笑谈。 当我的头发、眉毛、身上落满雪花，当时间的脚步滑向子夜，且将继续向更深的黑夜滑行，终于，五个多小时之后，我抵达了终点——普林斯顿大学图书馆。我没有贻误与F教授的约见时间，甚至大大地提前了。 父亲的这个冬天有没有雪？父亲选择踏雪到原野而不是去阳光明媚的城市广场放风筝，自有其道理，并非父亲固执。在漫天飞雪中，父亲手把手教我如何判断风力风速，怎样调整自身的位置角度和手的力道、线的长度，使风筝冉冉升空。那时进入视野的是富有灵性的生命气象：雪与风，父亲与我，天与地，飞鸟与风筝，这些事物彼此融合，如梦如幻，此般享受无与伦比。 然而，这个瞬间谁也无法永远留住，并使其固定，成为永恒，但父亲愿意为这个瞬间保持仰望的姿势，并一如既往地为之坚守。 P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