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拉斯传:我的生活并不存在

**章 童年的根 …… 河内之后，父亲又被委派到了金边。又开始了流浪生活。每一次大家都以为能安定下来了，但是每一次都得再度动身，重新开始。玛丽特的幼年就这样在印度支那的主要城市间游来荡去，漂泊不定，居无定所。没有持续的友谊，也没有学校：母亲自己教育小玛格丽特，她很温和，也很用功，尤其喜欢阅读和写字，和两个哥哥正相反，两个哥哥似乎在学习方面是不会有什么进益的了。多纳迪厄一家离开了河内，看上去没有遗憾，只是那所用来办寄宿学校的房子有点问题，他们才买下来，又没能卖得出去。 关于金边，玛格丽特的记忆中只有恐惧、等待和绝望。这座城市对于她来说，永远是和不幸与死亡连在一道的。但开始时一切却非常好：幸亏这次提升，父亲得以继承一座豪华的巴洛克风格的公务员官邸。他们于1920 年12 月31 日搬了进去。简直是奇迹，母亲这次很顺利地找到了公职：她于1921 年1 月19 日被任命为诺罗敦学校校长。一家人都觉得这座地处市中心的房子美妙极了，漂亮极了，周围又是个大公园。白天就由仆人照料孩子们。孩子们一直没有去上学，他们就在公园里打发日子，自由自在，无法无天，什么时候想学习了就学习。玛格丽特一直是个好学生，母亲教的所有知识她都能接受。 父亲很少管孩子，他所有的精力都用来对付毫无道理的体力不支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打不起精神来。2 月，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不得不中断了工作。3 月，父亲病重，卧床不起。1921 年4 月24日，他被送上“智利”号轮船，遣返回国紧急救治。一个人。他5 月23 日到达马赛，很快被送到该市殖民地军医手上。可是没有多大效果。显然的，亨利· 多纳迪厄这样的病人还不多见。由于找不到病因，医生决定把他送到布隆比埃尔疗养院。疗养也没起任何作用。亨利的情况越来越糟。殖民当局通知他，禁止他回到印度支那。无论如何，他也没力气回去了，只是他的妻子要求他回去。1921 年9 月23 日，布隆比埃尔的弗罗萨医生诊断他“患了一种非常厉害的病，日渐消瘦，身体极度虚弱，总之情况非常糟糕。目前，他无法继续工作，必须休长假，进行严格的治疗。他需要精神上和体力上的长期休养。”医生小心翼翼地用了“休养”这样的字眼。事实上，亨利· 多纳迪厄正在死亡，似乎他自己也已经意识到了。他没有跟医生打招呼就突然离开了疗养院，回家躲了起来，在洛特—加龙省，上次回法国买下的这所房子里，大体上在普拉提埃镇的范围内，通过杜拉斯镇可以到帕尔达洋。他的儿子让和他在一起。 他成日躺在床上等死，只接受两个儿子、兄弟罗歇和前岳母的探访。折磨持续了一个半月。亨利死了，按照他的意愿，死的时候孤身一人。他的兄弟看到他去得很平静，眼睛朝着窗户的方向。 …… 亨利· 多纳迪厄死于1921 年12 月4 日12 点30 分。5 日，长子让发了一份电报，从杜拉斯镇出发至金边。言辞简短。12 月7 日，让· 多纳迪厄对玛丽的反应感到有些害怕。他写了一封信给殖民部，请求他们照顾玛丽，他称他们为“我的母亲”，“我的弟弟和妹妹”，要求“采取必要的措施”。他还补充道：“我通过电报把这事告诉了我的母亲。” 玛格丽特七岁。她的两个哥哥分别是十岁和十一岁。她后来说过，她想不起来父亲之死对她有什么影响。有些人便异想天开了—尽管这解释是*缺乏想象力的，说玛格丽特的父亲也许不是她真正的父亲，真正的父亲是个中国人……母亲的情人！母亲其实已经在扮演父亲的角色，她是这个家的保护人，并且是她挣钱支撑着这个家。玛格丽特甚至炫耀过，说自己一点也不依恋父亲，听到父亲去了的消息时，她甚至也不那么悲伤：“父亲死的时候我还很小。我没有表现出一点难过的样子。没有悲伤，没有眼泪，没有问题……他是在旅途中去世的几年以后，我的小狗丢了。我的悲伤却是无与伦比的。那是我**次如此痛苦。”时间扭曲了她的记忆。在她去世的三年前，她承认了对父亲的柔情。她觉得他比母亲更漂亮，更迷人，更勇敢，更正直，而且没母亲那么神经质。 …… 对于玛格丽特来说，父亲的死亡与其说是不幸的突然降临，更是父爱的继续缺失。母亲已然那么孤独、那么痛苦、那么厌倦生活了，烦恼接踵而来。很长时间以来，命运向她发动了连续的猛烈进攻。抗争也是徒然。玛格丽特的母亲喜欢不幸，而不幸真的降临在她的身上徘徊不去，就像一个纠缠、变态的情人。 我告诉他，在我的幼年，我的梦充满着我母亲的不幸。我说，我只梦见我的母亲，从来不梦到圣诞树，永远只是梦到她。我说，她是让贫穷给活剥了的母亲，或者她是这样一个女人，在一生的各个时期，永远对着沙漠，对着沙漠说话，对着沙漠倾诉，她永远都在辛辛苦苦寻食糊口，为了活命，她就是那个不停地数说自己遭遇的玛丽· 勒格朗· 德鲁拜，不停地诉说着她的无辜，她的节俭，她的希望。 玛格丽特对我说过，她的童年时代是在母亲和父亲之间一直“维持”着的谈话声中度过的。她对他高声说话，一般是在夜半时分。她向他征求意见，向他汇报。 玛丽回到法国时，她先在北方待了几个月，后来才到了普拉提埃，虽然在她的邻居眼中，普拉提埃才是她真正的家。但是她的夫家拒绝修改房契证明，正式改到她的名下。今天，这座房子已经是一片废墟了。房子中间长了好多树，天花板早没了，到处是野草，而过去，这里有座美丽的房子，旁边是果园，还有烤面包的炉子，种着树木的小径和耕地，总共有十一公顷，由一个雇农维护着。1953 年，一场大火彻底烧毁了*后的痕迹。1962 年，玛格丽特想要重新买回这座房子，再加上一公顷的土地；她甚至开始清除周围的丛枝灌木。但是交易没有做成。去世前两年，她想要和父亲葬在一起。她打电话去问父亲葬在哪里，但是没有结果。亨利在*后的时刻提出要和**个妻子合葬。即使到了那个永恒的世界，这个家庭的故事还是那么纠缠不清。 玛格丽特也到了普拉提埃。她八岁，在那里过了两年。这是她**次和法国碰撞。这段经历浸满了幸福的感觉，她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和大自然融为一体：“风景清纯，土地贫瘠，风景和人都有一种荒蛮的意味。”她的祖国是印度支那，那儿才是她的故土，但是寄养上的选择却一直伴随着洛特—加龙省这片土地对她的深刻影响，她自己犹自不知。“对我来说，法国就是帕尔达洋，烤炉里苹果的香味，杜洛普特河清澈的河水，还有种着水田芥的池塘。”1992 年，她写信给一位帕尔达洋的老乡帕特里西亚· 高丹时曾这样说。写作是她的生命，而当她决定选择写作为她的职业，并出版她的**部小说时，她放弃了父姓，选择了杜拉斯，就是她父亲买下的这处房屋所在的市镇。**部小说《无耻之徒》的情节也正是在杜拉斯镇，父亲的故土上展开的。 （选摘完） 第二章　母亲，女儿，情人 母亲终于被彻底击垮了，也终于放弃了通过特许经营土地成为百万富翁的梦想，这时候她才将所有的能量和对未来的希望转化在女儿的教育上。1929 年。玛格丽特十五岁，玛丽· 多纳迪厄想把她送到西贡的夏瑟鲁普—洛巴中学。她决定让她的女儿成功，就像彼时她决定要通过特许经营土地致富一样。玛格丽特虽然聪明但是不甚安分，老师和同学都不欣赏她。她前一年的学习成绩非常不幸，各科都是一串零蛋，因为缺课太多，还遭到了老师的斥责，并且，在某堂法语课快下课的时候，她将书包扔到了一个女教师的脸上！为此她得到了教导处的惩戒。玛格丽特有不太理想的时期。但是她有天赋，完全有能力学好。母亲清楚这一点，她还记得她很小的时候得过非常出色的成绩。玛丽· 多纳迪厄用尽一切办法，想在西贡给女儿找一所不太贵的住宿学校。玛格丽特从来没有住过里奥泰寄宿学校，这所在《情人》中成为不朽象征的寄宿学校。再说，里奥泰寄宿学校并不存在。玛格丽特将到难以描述的古怪的C 小姐家寄宿，三十年后，她以一种不乏残酷的幽默笔调痛斥了这位C 小姐的恶毒和反常，算是她的报复吧。 在C 小姐的小房子里，还有三个寄宿者：两个老师和一个比玛格丽特小两岁的女孩，科莱特，也上中学。C 小姐要了玛丽· 多纳迪厄四分之一的工资，这是所谓的“完整”教育必须付出的代价。“只有C 小姐知道我母亲是小学教师，我和她都小心翼翼地瞒着其他人，怕她们知道了会不高兴。”aC 小姐后来成了小说《蟒蛇》里的“长鬈毛”，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处女。这也许能够解释她为什么老是心不在焉，为什么她的身体仍然因为欲望得不到满足而颤抖。玛格丽特成了C 小姐性游戏的人质。《蟒蛇》中的可怕场面在她的私人日记里也有，并且几乎是完全相同的：每个星期天下午，参观完植物园后，吃完香蕉饼干，C 小姐，就是所谓的“长鬈毛”便在她的卧室里等待年轻姑娘的到来，半裸着身子。 她竖得笔直，让我欣赏她，她羞答答地垂着眼睛，沉浸在爱情中。半裸着身子。在她一生中，她还从来没有在别的什么人面前这样暴露过，只是对我。太迟了。七十五年过去了，她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这样过，除了我。在这所房子里的所有人中，她只对我这样，每个星期天下午，在参观完动物园后，其他的寄宿者都出去了。我欣赏她的时间长短由她来决定。 “我喜欢这样，”她总是对我说，“我宁可不吃饭。” 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知道。C 小姐每个星期都要安排这样的场面。不摸，不，只是注视。注视，什么也不说。两个人的阴谋。她站在窗前：阳光洒满了干枯的、半裸的身体。玛格丽特用眼睛来看。她还没有做过爱。她当然可以想象。她一直在想。玛格丽特带着一种伪装的艳羡看着这个疯狂迷恋自己身体的老处女。表面上，双方似乎都在努力完成这合同。这对于随着时间流逝而日渐枯萎的老小姐来说已经足够了。她看上去得到了满足因而兴高采烈。但是年轻姑娘感到恶心，欲望被挑起来了却败兴而归。重新关上C 小姐房间的门后，玛格丽特就会站在房子的阳台上，哼着小调，想要吸引游荡在西贡街上的士兵的注意，向他们传递伤感而惹人怜爱的秋波。在杜拉斯的作品里，注视一直是挥之不去的主题。在《迷狂》里，劳儿· V. 斯坦茵就有一种非常奇怪的眼神，没有人能够捕捉住她的目光，虹一般却已然褪色的一双眼睛。《夜航》中的男人不能看到他已经开始爱上的女人，他和她通电话，但是一直回避和她见面。他坚持这样做。他的性欲高潮是在黑暗中来临的。“因为一想到要看，他就越来越害怕，他要看。这是一种让故事分离开去的方式，是结束它的方式。”《琴声如诉》里的安娜· 德巴莱斯德也不看，她把自己所有的精力都用来重建她不能看到的东西。“不要看。”犯下罪以后，她对自己的孩子这样说。“告诉我为什么？”孩子要求道。“我不知道。”母亲回答说。在《坐在走廊上的男人》中，女人只有在男人射精的时候才突然睁开眼睛。还有，如何解释杜拉斯电影里的那种黑呢？不得不闭上眼睛？两年，这一切持续了两年，这种玛格丽特说不得不接受的性游戏场面。幻觉还是真实？后来她曾和一位朋友透露过，说这也是她的创伤，并且在《蟒蛇》里表达了这份创伤，以一种缓慢的，不成形的，模糊不清的方式慢慢地将之销毁。“长鬈毛”的身体已经腐烂了，满目疮痍。**次，玛格丽特看到她脱光衣服时，她终于明白了死亡的那种特殊味道。长鬈毛小姐发出一种死人的味道。“C 小姐左边的乳房患了癌症，在这座房子里的所有人中，她只给我看她的左乳房。她露出左乳，走近窗子，让我看清楚。我的内心升起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然后我欣赏着这癌症，目不转睛地看上两到三分钟。‘你看。’C 小姐总是说。我说，‘是的，我看’。” 德尼斯· 奥约比玛格丽特小一岁，如今是位活泼、诙谐、有品位的夫人，很奇怪的是，她也和玛格丽特一样，脸上显然留有东方的印记—地域的影响，她微笑着解释说。她还记得多纳迪厄小姐1929 年初到夏瑟鲁普—洛巴中学的情景。一位瘦弱、漂亮、长发编成辫子的姑娘。她说她和善、合群，数学非常好，太好了，中学里所有男孩有不会的题目都找她帮忙；还说她很保守，不太说话，总是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爱打扮。是的。德尼斯还记得有次请她打网球，玛格丽特穿着高跟鞋来了。所有的女孩都笑了。玛格丽特脸红红的，一句话没说便跑开了。 “我从来没有融入过某个地方，虽然我原本可以感觉比较自如的，我总是在等待，在寻找另一个地方，另一种时间上的安排。我从来没有到过我真正想去的地方。”她在《物质生活》里写道。她真正的家，她在后来才找到，是诺夫勒，接着是洞城，还有她的家，她停泊的港湾，她直至生命尽头的锚地，圣伯努瓦街。因为在她的童年时期和少年时期，玛格丽特一直过着游牧生活，居无定所，名字在学校的附属名单上，住在不知其名的某个公务员的房子里。**所属于自己的房子是后来母亲在西贡买下的。但是她又在C 小姐那里寄宿，当她到达这座充满敌意的城市时，她还没有找到自己的方位，所以她只能不停地寻找，寻找属于自己的地方。后来她在堤岸找到了一席喧闹的角落。一个对所有感官，所有气味开放的空间。一小方她成功地据为己有的领土：《情人》里的那个小单间成了她的，她的领地，她的私人领地，在那里她终于可以听从自己的内心需要，终于可以得到休息，安安静静的，懂得与外界隔离的滋味，在外和内之间建立一道界限。夏瑟鲁普—洛巴中学七点半开始上课。暑气尚可忍受，罗望子树的味道也还不是那么刺鼻。睡午觉的时候她就回到了自己寄宿的地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睡觉。看着自己的乳房。“我的乳房很干净，很白。这是在这所房子里，我身上唯一让我感到愉快的东西。”玛格丽特和很多少女一样喜欢自我欣赏，很多日子都是在镜子前流逝的。她的头两部小说，《厚颜无耻的人》和《平静的生活》便揭示了这种少女的迷惑。如何看待自己的身体，如何保有自己的身体，直到有一天把它奉献给另外一个人？在中学时，她三年级的成绩很糟糕，又是一连串的零蛋，差不多每门课都是。接着，到了二年级，她开始显示实力了：“整个中学都在念我的作文。二年级的老师拒绝为我的作文打分，因为它们写得太好了，但是，那会儿我根本没念过法国文学。”后来她对克洛德· 贝里说。德尼斯也证实了这一点。那时他们的偶像就是戴利，他们把他的作品熟记在心，课间休息时成段成段地背诵。至于在戴利和拉辛之间发生过什么？玛格丽特不知道。“但是我不抄，我只是听。如此而已。”文章写得很美。这对她来说就够了。“有些东西是我硬要加上去的，老师也没有办法。”突然之间玛格丽特成了一个优秀的学生。以前是零蛋，现在却是二十分之十九。她却什么也不想要。也没有努力读书。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这只能让我不再担惊受怕。”母亲到学校来找她的时候她安心多了。她给母亲看她的作业本：玛格丽特记得母亲当时就在院子里哭了起来。甚至，每一次在这样的时刻，她都想要拥抱她。 玛格丽特在夏瑟鲁普—洛巴中学一直和海关官员的孩子一起坐在*后一排，这是社会等级所决定的。二十分之十九，尽管这样还是坐在*后一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