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药剂师

**回 奈拉 1791年2月3日 她说会在破晓时分来找我，我手里拿着她留给我的信，却还不知道她姓谁名谁、多大年纪、住在何处。我不清楚她的社会地位，更不了解夜幕降临后，她内心深处不可告人的秘密。她或许是个受害者，但也可能害过他人；她或许是个新婚燕尔的年轻太太，但也可能是个苦大仇深的寡妇；她或许是个给人看孩子的保姆，但也可能是个侍奉权贵的名媛。即便我对她一无所知，但有一点我十分清楚，她之所以找我，是要置他人于死地。 借着蜡烛的微光，我再次拿起那张淡红色的信纸，用手指摩挲着她留在上面的字迹，思忖着一个女人是在何等绝望的心境下，才会向我这样的人寻求帮助。我是一个女药剂师，但我更是一个精于伪装的“杀手”。 她在信中提出的要求简单而直接：请想办法弄死她家太太的丈夫，给他的早餐下毒，2月4日破晓时她会来取货。看到这里，我脑海中立即浮现出一个中年女佣的形象，她是在为家里的太太办事。凭借在这行干了二十年的直觉，我当即想出了合适的办法——在鸡蛋中掺入有毒的马钱子。 准备这个方子花不了我几分钟的时间，马钱子这种毒药我店里就有，但不知为何，读过这封信后，我内心陷入一种隐隐的不安。让我起疑的倒不是羊皮信纸上散发出的木头气味，也不是信纸微微翘起的左下角像极了被泪水打湿后又风干的样子，莫名的不安来自我的内心，它不断郁积、酝酿，直觉告诉我，这次我一定要小心行事。 可我又转念一想，这不过是一张写了字的羊皮纸，能说明什么？什么也说明不了。这么简单的一封信，怎么可能是什么凶兆。我心神不宁，不过是因为我太累了，毕竟天色已晚，再加上我关节痛的老毛病，任谁也会感到心里难过。 我看到桌上那本小牛皮封面的登记簿，里面记录的都是生死，有太多女性曾来过我这里寻医问“药”。 翻开登记簿的前几页，各条记录的墨迹很淡，笔触轻柔，字里行间看不出丝毫的难过或不甘。那几页的记录出自我母亲之手。岁月久远，纸张已泛黄，字迹已褪色。我这里是一家专治妇科疾病的药房，位于后巷三号，之前一直由我母亲掌管，她去世后才传到我手上。 闲来无事我会翻看她的记录——1767 年 3月23日，兰福德夫人，欧蓍草，十五打兰，三份。她的文字总能勾起我对她的满满回忆，让我想起她研磨蓍草梗时垂落在肩上的头发和她从花朵上摘下花种时皮肤紧绷的双手。母亲打理的店铺跟我经营时的状态截然不同，她从不挂着羊头卖狗肉，也从不帮人在红酒中下毒。她一直光明磊落，没什么需要藏着掖着的。她开出的药方都是为了治病救人，要么是为了缓解产妇私处的疼痛，要么是帮助本已绝经的妇女重新来潮。总之，她给别人用的都是治病救人的药，登记簿上的每条记录都经得起推敲。 等翻到我登记的部分你会发现，上面记录的药材除了有荨麻、牛膝草和苋草等一些常见药，剩下的大都是些见不得光的猛药，比如龙葵、藜芦和砒霜等。我的每条记录都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书写着世间女子所遭受的痛苦和背叛。 活蹦乱跳的年轻人为何会在婚礼前夕出现心绞痛？身体健康的年轻父亲为何会毫无征兆地突发高烧？……所有这些困惑，你都可以在我的登记簿中找到答案。他们猝死的真正原因根本不是什么心脏病或发烧，而是因为食用了掺入曼陀罗汁和龙葵的葡萄酒和馅饼，对他们下此毒手的都是些狡黠的女人，她们的名字也都记在了我的登记簿上。 对了，登记簿上你唯一找不到的是我自己的秘密，而那才是一切的始作俑者。我记录下了所有受害者的名字，除了弗雷德里克。但这又何妨，他的名字早已深深烙印在我阴郁的心灵，永久地污损着我那伤痕累累的子宫。 我轻轻合上登记簿，今晚没有什么要记录的。我再次拿起那封信，自己究竟在担心什么？羊皮纸的边缘再一次引起了我的注意，它翘起的样子好像有只小虫子正从下面爬过。我在桌边坐了太久，肚子越发胀痛，手指也抖得厉害。远处，药房外面，马车上的铃铛听起来像极了警察皮带上挂着的手铐撞击的声响，让人不寒而栗。我劝自己冷静，整整二十年了，法警从未来过我这儿，今晚也不会来。我的药房和我投的毒一样，都伪装得很好、很巧妙。这里地处曲折小巷的尽头，隐蔽在伦敦*黑暗的角落，再加上有一道暗墙做掩护，不了解情况的人根本不可能找到我 这里。 我看了一眼被煤烟熏黑的墙面，实在没心情，也没精力把它们清理干净。架子上的一个空瓶子把我的思绪拉回了过去。曾经的我也跟母亲一样，有着一双炯炯有神的蓝色眼睛，而如今，我眼中已毫无生气；曾经的我，也面颊红润，而如今，我却瘦骨嶙峋、眼窝深陷，看上去像一个巫婆，又老又丑，没人会相信我只有四十一岁。 我轻轻揉搓了两下左手腕，骨头突起的位置又红又肿，像一块被遗忘在火堆里，烧得滚烫的石头。关节痛已经困扰了我很多年，如今越来越严重，简直令我寝食难安。每次我开出一张有毒的方子，就会遭受新一轮升级的痛苦。好几个晚上，我看着肿胀、僵硬的手指，甚至担心皮肤很难再包裹住里面的骨肉，仿佛整张皮马上就要爆裂开似的。 多年来，我一直帮人投毒，替人保守秘密，自己的身体却因此变得越来越糟，从内向外一点点地腐烂，体内一股邪恶的力量似乎终将把我撕成两半。 蓦地，房间里的空气开始凝重起来。袅袅烟雾飘向密室的石头棚顶，蜡烛即将燃尽，鸦片药剂很快就会把我带入温暖的梦乡。夜色已深，再过几个小时那名女子就会来找我，到时候，我就算内心有再多的不安，也会照例把她的名字登记在册，抽丝剥茧般解开她内心深处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