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北京城

进京 一株老玉米 乘着月色，从沂蒙山腹地，向北方 呼啸而来 一张软卧票，牵引 K51 次列车。北京 一夜无眠，皱巴巴的咳嗽声 漫过山河 内衣补丁攥好喜钱，麸子抱紧鸡蛋 北京站出口，辨不清东西南北 不敢走动的老玉米 被这些乡下亲戚陪着，忐忑不安，不敢正视京城 凌晨四点的眼睛 小狗 用脚踢，挥扫帚赶 小狗狂吠不止，与母亲顽强对峙 *后小狗与母亲和解 就像一个漂泊的人，与异乡和解 下楼倒垃圾，母亲，一抬头 不见北 小狗跑一段路，等一等 等一等，爬一层，领母亲进家门 此后，小区多了一道风景 有时，母亲领着小狗 有时，小狗领着母亲 母亲的作业 母亲丢了自己。住处到菜市场的路 三百米，从此分成六截走 一天五十米，每五十米走四个来回 等到记住所有的柳树、砖头、垃圾堆 母亲才开始进入下一截 一只大红冠子的鸡在笼内喊母亲 两条活蹦乱跳的鱼在水里喊母亲 三根下奶的圆骨头在台上喊母亲 一双小脚，把菜市场走成一位严考官 有时等不及了，天不亮 母亲就到院门口张望 一个五十米，两个五十米，三个五十米 四个五十米，五个五十米，六个五十米 三百米的路，是作业 春寒料峭，母亲后背 ——汗水中打出的大对号 一亩阳光 同居一室，也叫不出彼此姓名 母亲纳闷，城里咋没亲戚 洗完尿布，楼下空地 一块石头被雨水冲白。母亲端坐、微瞑 她感觉，眼前的一亩阳光，和乡下的一样 那一树鸟鸣，足有两公斤重 微风是懒的。母亲坐了半个下午 也没嗅到，一缕烟火味 回到房间，母亲掏出纸箱底的旧棉袄 陶醉似的，闻了三遍 健身广场上的新亲戚 乡下的，来到城里 一切都新奇 那个红衣老太，手摇辘轳浇园子 那位白衣老头，骑着车子赶大集 那个青年，绳子拴在腰上，嗨嗨地拉犁 母亲站在手动跑步机上，有些慌乱，不知 先迈左脚，还是先抬右腿 有时左手和右手打架，有时右脚和左脚打架 力不从心的母亲，与自己较劲 经过健身广场，我看见发愣的母亲 被阳光 偷偷亲了一口 旧棉袄 旧棉袄在墙上 皱皱巴巴，一脸苦相 深夜，烟火打开，拧亮 不言语的灯盏，映照远去的村庄 活在农历 感谢制作日历的人 还能给农历针鼻大的缝隙，苟且喘息 感谢使用农历的人，哪怕他们把农历 藏到骨子深处，庞大的猥琐里 感谢母亲，她活在农历里 她在雨水、芒种、白露、霜降中转侧身子 在北京的钢筋混凝土，让我也能摸到 故乡的根 忘记农历，我穷成一阵风 盲目、急促、乏力 在久远的二十四节气里，为母亲 慌里慌张地，串联自己 换算 “今天几号？” 回答母亲提问，我都要 习惯性地顿一顿。然后 换算。很吃力 有时忘记了，面对阳历 母亲度日如年，总觉得天不黑 有时算错了，母亲在床上 一整夜 翻来覆去烙着大饼—— 二十七，海淀妇幼保健院 孙女降临人世，结实得像块石头 二十九，老家天井，三只小羊出生 其中一只站不起来 倒在父亲怀里 初二，双堠大集，碳酸氢铵和奶粉 跟着父亲回家…… 每有大事来临，母亲就在农历上 小心地画个圈，浅浅微笑 深深叹息 晾衣绳上的童年 母亲在顶楼晒尿布，风暂时在 房内发呆 曾经三年不见的亲娘 就在我眼旁 我多幸福 女儿，让我和她一起回到童年 我多惭愧，北京站口 坐等风口两小时，我差点，认不出母亲 阳光、花香、鸟声，渗进尿布 母亲每天，亲了又亲 租房者 孩子太小，蛐蛐咳嗽都能把她惊醒 何况犬吠 房东淘气的小泰迪 楼上楼下练嗓子 我们的小狗跟着咬 *慌的是母亲，恐吓、打 不奏效 就哄：“别叫别叫，人家是房东啊 再叫，就不让你住了。” 小狗眼神惶恐，叫声 憋在喉咙 我小时也这样 一淘气，母亲就说：“狼来了。” 我们任性 都有害怕的时候 风 喜欢晒太阳的母亲，每日呆坐室内 怕北京的风 把自己又一次关在门外 北京的风，是异乡里，不相识的风 这与老家多么不同 天井里的风、山坡上的风、沟壑内的风 溪水中的风 跟着母亲屁股撒欢的风 掀起衣襟替她擦泪的风—— 一个个都是 乖孩子 一根针 一根针，驮着村庄飞翔 一根针，带领河流奔跑 一根针，拴劳父亲，神情恍惚 一根针，握住母亲的茧手 离开补丁 针不能称其为针 在棉被打滚的日子远去 一根针，闭合翅膀，从人间消失 这是北京的深夜。乡下母亲 轻捶心口，小声咳嗽 一次次缝住快要溜出喉咙的 喊疼声 婴儿床上，女儿在舞蹈 母亲说—— 织布从春天开始 满工分 妻子想起 单位的午间操 不过如此 仰面敲架子鼓的人，是快乐的闪电 被我 一把抱起 蜗居 走廊探头蹲着一只公燕 温暖的呢喃 斜溢燕窝 那只母燕始终露着 半个身子 檐下，妻正在喂奶 母亲爬上长长的陡梯 再颤巍巍地下来 谷子金黄，撒在公燕 必经的墙沿 夜里，母亲忍住疼痛 不敢翻身 不敢呻吟 一窝小燕，在她的身体 从山东飞到北京 城里的村庄 母亲每天去一次公园 公园内，好多乡下老人在看孩子 他们流浪在北京 拢起各地的方言取暖 在这偷来的闲中 母亲，回到内心的井沿 照自己 照缝进补丁里的 粮仓与父亲 咳嗽 喝不惯北京的风，母亲咳 吃不惯北京的水，母亲咳 接连不断的咳嗽 排出一列 返乡的老火车 *厉害的一次，在深夜 我看见母亲 咳出父亲的一亩荷塘 月光皎洁 沿着母亲的白发 哐当哐当地跑 一路锋芒 被子在哭泣 烈日下，一床被子 嘤嘤哭泣 它为什么哭？它替谁哭？它的哭 为何如此伤悲？ 母亲的疑问，得不到回答 这床被子，一个劲地 哭。嘤嘤地哭，像 流离失所的孤儿一样无助， 母亲站在出租房门外 对着一群衣服中的被子 发呆。半天，没说话 这床被子，是隔壁一对小夫妻的 他们第15次搬家后 终于抛弃了它 母亲夜里，还经常听到它的哭声 嘤嘤的，像流离失所的孤儿一样哀怨 有很长一段时间，被子的哭声没有了 母亲就莫名地忧伤 独自一人坐在楼下的平地里 替被子哭，嘤嘤的 像流离失所的孤儿一样孤独 受伤的卒子 白胶带缠住脑袋 顶着一个大叉号，受伤的卒子 沿着楚河汉界 往前拱 简单包扎一下。受伤的卒子 闭上眼睛，咬着牙，昂首挺胸 不停踉跄的脚步 直至被一次次吃掉 面对飞马猛炮，即使深陷迷魂阵 也继续往前 母亲深夜无眠，看到丢盔卸甲的 卒子，昂着头 等待一次，痛快的砍杀 她在棋盘前坐下来 将它 轻轻放到“将”的位子上 生活素描 东邻小姑娘，童声稚嫩—— 妈妈的妈妈叫奶奶 爸爸的爸爸叫爷爷 西邻小男孩，醉生梦死，在唱—— 情难自禁　我却其实属于 极度容易受伤的女人 女儿躺在摇篮，眼睛微闭，突然睁开 妻子和母亲轮番表演 一个唱《上学歌》 另一个步履蹒跚，笨拙地 表演《两只老虎》 我坐在院子里。一只蚂蚁 一步步爬上瓜藤 再急匆匆地爬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