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起源的建构

导 语 创世神话是*为优秀的中华传统文化。它反映了一个民族的哲学和世界观， 铸就了一个民族的基本文化格局，体现了一个民族的文化的统一性、社会的整合 性、思维的系统性、伦理的规范性，具有文明奠基的意义。可以这样说，创世神 话是以神话叙事的方式建构的文明源头。 一、什么是创世神话 创世神话不仅是神话学、民俗学研究的重要对象，更是反映国家认同、民族 认同的重大问题。但我们往往对创世神话没有清晰的认知，常常把原始神话、创 世神话与宗教神话混为一谈，也不大分得清神话与早期历史。这些认知上的模糊 极大地影响了创世神话的传播与传承。 什么是创世神话？田兆元先生曾这样阐述：“创世神话是人类思维发展到较 高程度，社会发展到较高阶段，形成的对于文化发展具有承先启后的意义的神圣 叙事。创世神话具有文明奠基的意义，是民族自我认同的核心的文化符号。同 时创世神话具有文明传播力量，是各种文化交流、文化竞争的核心场所。”这里 指出了创世神话的三个重要特点：**，创世神话是在文明社会中形成，而非原 始社会；第二，创世神话是关于社会理想与生活传统的总结与展望，因此具有重 要的文化承启意义；第三，创世神话具有内部自我认同与外部传播文明的重要功 能。因为诞生于文明社会，所以中华创世神话是中华神话的*高形式，成熟相对 晚近。当然，不仅中华创世神话成熟晚近，世界上所有民族的创世神话都是后起 的。比如我们熟悉的古希腊神话，虽然长期流传，但其内容一直比较散乱，直到 一百多年前德国作家古斯塔夫·施瓦布根据文艺复兴之前出现的古希腊神话，改 写完成了读本《希腊的神话和传说》，才有了今日我们所见到的较为完整和系统 的希腊神话。 作为*高级的神话形式，中华创世神话以原始神话为基础，是在对原始神话 不断创造、组合和改编的过程中形成的。原始神话是原始先民对于世界与自我 的想象性解释，产生于万物有灵观念的支配之下。*早的原始先民分不清自身与 山石草木鸟兽有什么本质区别，认为生活中所有的一切，包括山川河流、花草树 木、鸟兽虫鱼等都具有“灵”，他们死去的先祖也以“灵”的方式继续与他们同 在。这些“灵”都具有超凡能力，是他们生产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人类的 生存也常常仰仗和依赖“灵”，因此必须祭祀“灵”。先民记录各种“灵”的来 历，记录他们对“灵”的感觉和崇拜，记录他们与“灵”的交往等故事，所有这 些关于“灵”的口头叙事，就是*早的原始神话。原始神话产生后又经历了漫长 的演变，其叙事主角从较为抽象的“灵”发展为较为具象的神，从代表自然力的 自然神发展为代表人的祖先神，呈现出纷繁复杂的特点。总的来说，原始神话是 在人类蒙昧时期产生和不断发展的一种古老的口头叙事形式，用以表达先民对自 然的理解，对生活的认知和对神灵的敬畏。 原始神话向创世神话的进化是先民进入文明时代（以国家的产生为标志）以 后发生的。国家产生以后，通过梳理群体历史以强化王权和凝聚国民认同成为维 护国家统治的客观需要，甚至是**需要。但在人类早期，有神论支配着先民的 思维，历史也往往以神话的形式传承，对神的种种知识与对祖先历史的记录共同 掌握在负责与神沟通的巫觋手中。文字产生以后，这些世袭的神职人员除了继续 负责祭祀、占卜等事宜之外，同时也兼职整理和记录历史，这就是中国早期的巫 史制度。由于巫官兼任史官制度的存在，很多神话被当作历史记录下来，众多历 史人物也披上了神的外衣，这就造成了古史与神话纠缠在一起的情况。巫史之官 毫无疑问是统治阶级的一员，所以他们对神话的记录中一定会有出于维护统治秩 序目的的删改、组合等行为。由此，散乱的原始神话开始向有序的创世神话进化。 二、中华创世神话建构的历史过程 中华创世神话从雏形初现到主干定型的过程，体现了中华民族独特的渐进性 思维。“渐进性思维是一种对于创造发展过程的理解，即强调目标与目标实现之 间的步骤性、层次性、多向性与连续性。思维的渐进性体现出目标实现的持续 性、坚韧性，以及相对稳健与保守的特性。渐进性思维趋向于坚守传统基础上创 新，因此带来一种文明的持续的不间断的发展。中华民族文化五千年不间断发 展，在一定程度上是这种渐进性思维的结果。” 中华创世神话的雏形出现于西周时期，这也是巫史制度的*后黄金期。在巫 史之官的长期努力下，由大量神话支撑的民族文化史脉络逐渐清晰起来，至少从 黄帝到尧舜禹的历史已经被建构起来了。2002 年北京保利艺术博物馆从海外文 物市场寻回一件西周中期的青铜器——遂公盨（又名豳公盨、燹公盨），其底部 铭文讲述了大禹随山刊木、疏浚河川的神话，内容与传到今日的《诗》《书》中 的神话叙事有不少一致的地方。这件青铜盨是当代可见的记录大禹创世神话的* 早实物，也是中华创世神话雏形至少在西周已经形成的实物证明。由巫史之官初 步建构的中华创世神话在《易经》《诗经》《楚辞》《山海经》《穆天子传》以及诸子 著作等先秦文献中都有记录传承。同时，这些文献也吸收了部分尚未进入文献或 文献记录较少的神话叙事，如伏羲结绳为网、始作八卦等发明创造方面的叙事， 在黄帝之上树立和巩固起更早期的文化始祖和英雄形象，在中华创世神话的整理 方面有了新的突破。 汉代是中华创世神话发展史上的一个小高峰，对创世神话形成*有影响的著 作是司马迁的《史记·五帝本纪》。由于先秦时期的诸侯争霸，秦代的焚书坑儒， 以及楚汉相争等政治、军事和文化斗争频发，到了司马迁时期，保存下来的古代 文献已经不多了。司马迁在写作上古历史时，不得不大量采用了野老轶闻，这实 际上就是对当时流传的创世神话的一次大整理。当然，司马迁以神话材料建构五 帝历史的行为也是对早期巫史之官整理神话行为的延续。司马家族本身就是由 巫入史的巫史世家。在《太史公自序》中，司马迁追忆他的家族史说：“昔在颛 顼，命南正重以司天，北正黎以司地。唐虞之际，绍重黎之后，使复典之，至于 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其在周，程伯休甫其后也。当周宣王时，失其守而为 司马氏。司马氏世典周史。”从颛顼时代到尧舜时代，乃至夏商时期，司马氏的 先祖重黎氏一直负责掌管天文地理。周宣王时，重黎氏丧失了他的官守而成为司 马氏，司马氏世代掌管周史。司马迁之父司马谈临终之时也曾谈到：“余先周室 之太史也。自上世尝显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太史公自序》）所以作为从巫 入史的世袭史官家族成员，司马迁早已谙熟了各种文献中记录的神话材料，也对 民间流传的神话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龙穴；窥 九疑，浮于沅、湘”（《太史公自序》）。因此《史记》写作时吸收了不少文献和口 头流传的神话，首篇《五帝本纪》干脆就是以神话来写历史了。司马迁从西汉的 现实和统治需要出发，重新审视中华民族的发展历程，构建了上古五帝的事迹及 其历史，其目的是通过对五帝神话传统的继承，为中华民族的历史文化发展寻找 价值的原点和高点，树立基本的道德尺度，从而建构起中华民族的主体性精神， 并使民众找到身份归属感，正如司马迁所说：“维昔黄帝，法天则地，四圣遵序， 各成法度，唐尧逊位，虞舜不台，厥美帝功，万世载之。”（《太史公自序》） 司马迁以黄帝为开端进行创世神话的梳理有身为史官的现实考量，但他并没 有排斥黄帝之前的若干重要祖先叙事，如：“余闻之先人曰：‘伏羲至纯厚，作 《易》八卦’”。汉武帝独尊儒术之后，《易经》被视为群经之首，伏羲实际上已 经具有了中华文化始祖的地位，因此到西汉末年《世经》成书时，便将伏羲列为 黄帝、神农之前的中华始祖：“炮牺（伏羲）继天而王，为百王先。首德始于木， 故帝为太昊。”（《汉书·律历志下》引）《世经》虽仅见于《三统历》的引述，却 对当时的史学界影响颇大。东汉史学家班固在写作《汉书》时，插入了一卷《古 今人表》，增列了伏羲、女娲和神农，以伏羲作为历史源头，完善了创世神话的 主干。《史记》《汉书》之外，汉代记录传承创世神话的文献比先秦更多，《淮南 子》《论衡》《风俗通义》《神异经》《十洲记》《洞冥记》等都是其中的重要文献。 到了三国时期，有一位叫做徐整的人十分有眼光，将当时流传和文献记录的 从盘古开天地到三皇五帝的神话进行了整理，写出了*早的创世神话专著—— 《三五历纪》。徐整是吴国人，官至吴国太常卿，吴国灭亡后，他又继续在晋国做 官，但没做多久就因为朝廷腐败和战乱而弃官隐居了，归隐以后便创作了《三五 历纪》（又称《三五历》）。结合当时的历史背景，我们十分理解徐整创作《三五 历纪》的目的。从东汉末到西晋初，中国社会一直处于战乱动荡时期。战乱和饥 荒导致了人不如狗的惨况，易子而食的现象随处可见。当时的社会人口也急剧减 少，《三国志·魏志》记载：景初年间，曹魏重臣蒋济上书说当时曹魏辖下十二 州的总人口还不如汉代时候一个大郡的人口多。面对国家与社会的失序，徐整感 受到了民族灭种的危机，他希望通过从源头上对中华文化史的梳理，重塑社会规 范与道德秩序。《三五历纪》就是这样一部承载了重振民族与国家希望的创世神 话专书。可惜的是，这部要著并没有传下来，我们现在只能从《艺文类聚》《太 平御览》等文献的转引中窥见它的样貌了。以《三五历纪》的诞生为标志，系统 的中华创世神话主干基本形成。 三、依照历史逻辑建构的创世神话叙事时间及其谱系 在中华民族独特的渐进性思维的影响下，中华创世神话叙事不断发展壮大， 形成了一个比较完整，由混沌无序到国家建立的叙事时间谱系。支撑起这个庞大 时间谱系的创世神皆是祖先神。将祖先神视为*重要的神灵是中华创世神话区别 于其他民族创世神话的*重要特征，也决定了祖先崇拜在中华传统文化中不可撼 动的地位。 以祖先叙事为核心的中华创世神话既是对自然和社会关系的追溯和解释，更 是对于社会关系的建构，因此中华创世神话的主角往往既是祖先又是英雄。比如 兄妹结婚生人的神话使伏羲和女娲成为祖先。同时，伏羲和女娲开创的婚姻制度 使人类脱离蒙昧状态，进入文明社会，从这个角度看，他们又是文化英雄。又比 如炎帝和黄帝两个部落的联合，形成了华夏族的前身，他们因此被称为中华民族 的祖先。同时，在许多创世神话中，炎帝和黄帝还是多项技术和器物的发明者。 《新论》《广雅》等文献说，为了用神明的德性和大自然的和谐去感化民众，炎帝 用桐木制造了琴。《逸周书》说炎帝发明过陶器。此外，炎帝还首创了“日中为 市”“以物易物”的商品交易规则，规定民众可以在太阳到达头顶的时候，将多 余的物品带到市场进行交换。黄帝的发明就更多了，服饰、舟车、医药等的发明 都与黄帝有关。也就是说，黄帝和炎帝同样也是文化英雄。再以治水英雄鲧和禹 为例。鲧采用堵塞的方法而导致治水失败，*后被处死。他的尸身三年不腐，生 出了禹。禹继承了父亲的遗志，继续治水，因采用了疏通的方法而*终取得了成 功。治水有功的禹得到了舜的禅让，成为部落联盟首领。他根据治水时积累的实 际经验，将天下划分为九州，并创立了包括法律、赋税等在内的一系列典章制 度，为我国**个王朝——夏的建立，奠定了基础。而他的儿子启则结束了禅让 制，成为夏朝的**位开国君主。也就是说，鲧和禹在治水英雄的同时，也是中 华民族的祖先以及文化英雄。这些英雄，因其文化创制与道德精神，成了中华民 族共同的人文祖先。 中华创世神话的时间，不是真实世界流逝过的时间，而是叙事时间。中华创 世神话的叙事时间是被建构出来的，正如顾颉刚先生所总结的那样：“时代愈后， 传说的古史期愈长。”“周代人心目中*古的人是禹，到孔子时有尧、舜，到战国 时有黄帝、神农，到秦有三皇，到汉以后有盘古等。”这种发现恰好揭示了神话 叙事时间的建构不是随意的，而是符合历史逻辑的历史建构。也就是说，神话的 叙事时间是在历史事实与历史叙事的基础上对历史秩序的构建，其结果就是形成 了早期历史的谱系。也正因为中华创世神话的叙事时间符合历史逻辑，所以神话 才成为历史学者建构上古史的重要材料。 神话叙事时间的建构，反映了古人对于远古与当下关系的思考。以祖先叙事 为核心的中华创世神话叙事明显表现出“敬远祖而法后王”的倾向。“敬远祖” 的意思是远祖具有超然的优越地位，所以要敬而远之；“法后王”即取法于近祖， 其结果是尧舜禹的重要性被凸显。在中华历史上，尧舜禹的实际影响力远远超过 了居于众祖先前列的女娲与伏羲。当然，“敬远祖而法后王”的基础是对“远祖” 和“后王”都持有同等敬意义，因为他们都为文明的开创作出过巨大贡献。“敬 远祖而法后王”深刻地影响了神话的叙事时间，后人为了适应现实的发展而不断 重述远古祖先的事迹。由此，不仅创世神话的内容越来越丰富，关于远古的叙事 时间也变成了当下时间，获得了永恒性。神话叙事时间的永恒性强调了神话叙事 的重大价值与意义，无论神话讲述了多久远的内容，都对中华民族的过去、现在 和未来产生深远的影响，强化了祖先崇拜。 不同的神话有着不同的叙事时间，它们按照历史发展的逻辑顺序进行组合， 形成了中华创世神话的时间谱系。这种时间谱系不是今人的创建，而是至晚在东 汉时期就已经完成的以时间为依据的秩序构建，本书仅仅是将这种秩序呈现出 来，并对其进行分析。当然，中华创世神话的时间谱系异常庞大，为了更清晰地 进行呈现，本书进行了取舍，选择了十三位*重要的人文始祖，即盘古、女娲、 西王母、伏羲、神农、黄帝、嫘祖、颛顼、帝喾、尧、舜、禹、仓颉，以他们的 神话叙事为主要研究对象，分析中华创世神话如何追溯和解释自然与社会关系的 起源、发展，如何以神话叙事建构社会关系。 按照历史发展的逻辑，中华创世神话叙事可以被划分为三大主要阶段： 中华创世神话叙事的**阶段主要完成了对自然和人类起源的追溯与解释， 其神话主题可以概括为“天地开辟的神话”。此阶段的创世神话主要包括盘古创 世神话、女娲创世神话和西王母创世神话，以人类社会初期的旧石器时代为叙事 背景。此时期是人类社会的草创期和人类意识的觉醒期，先民对神灵的信仰经历 了从万物有灵到图腾神崇拜的变化，所创造的神灵属于原始神。女性、半人半兽 是此时期神灵的主要外在特征，解释世界的产生、生命的发生以及记录先民遇到 的各类自然灾害是此时期神话的重要内容。此阶段的中华创世神话通过讲述天地 开辟的盘古神话、造人的女娲神话和掌管幽冥的西王母神话初步建构起了人与自 然的关系。 中华创世神话叙事的第二阶段主要完成了对早期社会关系的追溯，讲述了氏 族、部落与部落联盟等早期社会组织的建构过程，其神话主题可以概括为“秩序 开创的神话”。此阶段的创世神话主要包括伏羲创世神话、神农创世神话、黄帝 创世神话、嫘祖创世神话、颛顼创世神话、帝喾创世神话，以新石器时代早期到 中晚期为叙事背景。经历了旧石器时代上百万年的探索后，进入新石器时代的先 民在体力和脑力方面都有了极大的进步，此时期成为社会秩序与家庭伦理关系的 奠基时期，也是生产生活各门类秩序的奠基时期。此阶段的神灵在后世大多被奉 为人文始祖，他们的功绩主要集中在早期物质文明和制度文明的创制方面。 中华创世神话叙事的第三阶段主要完成了对国家产生过程和国家治理规则的 建构，其神话主题可以概括为“国家建立的神话”。国家建立的神话主要包括帝 尧创世神话、帝舜创世神话、大禹创世神话和仓颉创世神话，以新石器时代末期 为叙事背景。此时期是道德规范与制度文明的定型时期，也是物质文明的大发展 时期，其中*大的变化是国家的产生，中华大地由此真正进入文明时代。此时期 的祖先叙事主要围绕国家的产生和道德文化的传承而展开，他们是新时代的道德 楷模和英雄神。 总的来说，中华创世神话以时间为依据进行的符合历史逻辑的秩序构建，其 实就是以神话叙事方式建构的文明起源过程，涉及自然和人类的起源，物质文 明、制度文明和道德文明的起源诸多方面，也包括早期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的产 生和初步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