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老作家文丛(第十辑)(归来兮去、书香小语、觅婿)

　　皮鞋店是两开间门面。南边的较宽敞，纵深也有两间，北边就只有一间。玻璃窗里放着皮鞋的样品。紧贴橱窗的位置，是个老皮匠。他瘦瘦的，从来不开口，就知道不停地做生活。身上套着白色的帆布，罩到膝上，已经看不清白颜色了，很脏很脏。有时候他在三寸厚的砧板上切牛皮，他用的那把刀是丁字形的，很锋利，吱吱地，很厚的牛皮能齐整地切下来。他的左手食指少了一截，会不会是他无意中用那把锋利的刀切下的？有时候他在皮上抹糯米浆。这种糨糊很黏，能把皮革跟衬里帆布，或者皮革跟皮革紧紧地粘在一起，分也分不开。装糯米糨糊的是一只小铁碗，也很脏很脏。我*喜欢看老皮匠给皮鞋底上柏油。边上支起一个小火炉，柏油锅在上面熬。柏油跟细沙调匀在一起，然后老皮匠把柏油沙一块一块地，朝鞋底上贴，用一块烧红的烙铁在柏油沙上烙，把鞋底上的柏油沙烙平匀了，烙铁上吱吱地冒青烟，那味道不好闻！再合上鞋底就要前后缝上。老皮匠用的是上过蜡的麻线，用马鬃跟麻线重新搓在一起，然后用弯弯的尖锥，在鞋底边沿上扎洞。尖锥先要在白蜡上钻一下，然后在老皮匠右边头上划一下，然后再用劲地扎。接着把马鬃小心地穿过洞，在另一边抽出线，咝咝地抽，抽紧了，再打上结。从面上看，线眼很整齐。他们说：上过柏油（沙）的皮鞋，在下雨天穿也不会湿脚。　　在老皮匠的位置后边，准确的说是后面的左边放了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的是一个胖墩墩的人，人家都叫他龙华。他常年穿着一套米色的中山装，戴着咖啡色架子的眼镜。他平时也不说什么话，也不常干活。有客人来了，他就站起来，一身衣服笔挺的，皮鞋擦得锃亮，很有气派。他说话的声音很低沉，像是男低音，上海话说得很漂亮，态度也和蔼可亲。他*殷勤的时候是见到漂亮的年轻女客人，他脸上全带着笑，原来平时他的笑脸是藏起来的。他会把白纸铺在地上，让女客人光脚踩在上面。然后龙华伏下身子，膝盖着地，头越来越靠向地板，用笔把女客人的脚样一丝不苟地描下来。左脚描过，还要描右脚。远远看去，他像是在嗅女客人的脚似的。这些女客人被龙华这样伺候，应该是很满意的。于是店铺里响起女人清脆的笑声，龙华低沉的男低音。　　这家皮鞋店共三人，是一家。很奇怪的是，老板是大儿子龙华，父亲和小儿子龙家是伙计。老皮匠原来是老板。但是后来龙华有出息有能力，于是老板这个位子自然而然地由龙华接手了。也许这里本来只是一个皮匠摊，因为龙华经营有方，也就升格为皮鞋店了。带来这个变化的功臣是龙华。皮鞋店还让人奇怪的是：老皮匠没有老太婆陪他，是因为本来没有？还是死了？怎么死的？为什么老皮匠以后不娶？我都不知道。老皮匠很满足，他是很为龙华自豪的，一切都听龙华的。自己呢，整天敲敲缝缝，忙个不停。小儿子龙家在北边的一侧做生活，那里本来就只可容一个人做活，他也一声不响，干得蛮起劲。　　这一天，突然方小姐来访，龙华瞪着眼睛站了起来，用他低沉的男低音，殷勤地接待方小姐：“方小姐我只是，只想你的光临了！总算，有机会，把你盼来了！”　　龙华的眼睛乐得眯成一条线，他忙着倒茶、让座。　　方小姐只轻轻哼了一声：“想不到皮鞋店生意那么好？要像你周老板说的，那么早就该请我来了！可是我左等右等，等不到你的邀请，只好厚着脸皮到这里来了。”　　“哈哈，不能这么说。是我怕请不动呀！你是我们店的贵客。说老实话，自从你穿的布拉吉在裁缝店橱窗亮相以后，阿拉裁缝店的生意马上好起来了。我这家皮鞋店也跟着沾了光！这些时候，到我店里来定做风凉皮鞋的女客人，络绎不绝。这都是借你的光！你到啥地方，啥地方就旺。你是吉星，我们求都求不来呢！风凉皮鞋虽说是我家拿得出手的货，但是本来生意清淡，现在做得多了，水平也上去了。我也正想为方小姐专门做一双，以表谢意……”　　“哦！想不到周老板已经知道，我是来定做风凉皮鞋的。这真是我的荣幸！”　　“哪里话，哪里话！是我们的荣幸！你一来，这叫蓬荜生辉！哈哈哈哈……”　　两个人说得真热闹，像是在唱戏。一个弄姿作态的，在龙华看来，真是千娇百媚；一个是脸上堆笑，口若悬河，脸两边嘴角都堆起了口沫。　　于是龙华把各种样式的女式风凉皮鞋都一一拿出来，一边拿一边用刷子刷灰增亮。他在如数家珍，方小姐却不时地嘟起嘴，又是笑又是责怪，也是絮絮叨叨的。龙华听得很认真，一边还在一张白纸上画画改改，每种式样都试过，意见也提了不少。然后方小姐选中了一款。不过，提出这个那个要求，都是她在南京路看到的，在舞场看到的……原来，她走在路上肯定不只是看女人的，也看男人，特别是外国人，因为她嘴里说得*多的是美国的、苏联的、法国的……　　接着龙华就蹲着身子给方小姐画脚样。他是个胖子，这时候倒变得很轻捷，虽然有点喘，但是勤快得不得了。他把方小姐的左脚画了，右脚也画了。他甚至把方小姐每个脚指头都画了。画了好久，也跪了好久。他是在欣赏还是在研究？谁都不知道。直到*后画好了，他才吃力地站起来，直盯着方小姐看，甜甜地笑着：“那么两天后，来看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