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奇人不耕田/谈正衡

用一生的光阴守候 此处老屋叫“胡庐”，不明究竟的人，怎么也想不通一幢屋子为何要喊成“葫芦”？ 但老屋里丁裁缝的故事，可以说无人不晓。他与一个叫小娥的女孩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架不住现实摧折，长大了的小娥无奈成了姓胡的大老爷的三姨太太，丁裁缝便成了他们家包衣匠。多少年光阴过去，这三姨太太身后又有了四姨太太、五姨太太，倒也多了些自由。为了方便聚会，三姨太太花光所有私房钱，偷偷换成四根金条顶下来这处屋子……日本人打来，姓胡的大老 爷要远去香港。一个雨天，三姨太太撑着油纸伞急匆匆走了来，对丁裁缝说，隔天就要走，非常着急，又无法可想，只叫他好好看守屋子，一定要等她回来！可是她这一走，再也没能回来。繁华落尽，人去楼空……丁裁缝一直守着的这处屋子里，除了几样简单的家具，唯一值点钱的，听说就是一对从宫里流出来的明代青花瓷茶叶罐。 “小娥只喝这茶叶罐里贮的茶……她叫我看着房子，不能说连这点事情也做不好哟！”老人面容清癯，背有点驼，初春季节里，头戴缀有一颗黑珠的青灰色顶子帽，穿得干干净净，眼神清亮，只是有点絮叨。结满青苔的老墙根下，鹅黄色的迎春花，在阴雨的暗沉里显得愈发娇艳。 “唉，树怕结藤干，人怕老来苦……这丁裁缝，要不是死恋着他的小娥，怎么说也有一家子人，都是命呵！”老一辈人对他充满同情。 丁裁缝做衣，那真是做得又快又好。量身子量得尤其准，眼随尺走，嘴里念念有词，数目字都记在脑子里，一点不浪费布料。 所谓“生丝熟夏布，做煞老师傅”，老师傅不光要量体裁衣，还要看准客人的个性气质、习惯喜好……贫富有别，背景不同，穿衣有着悬殊的差别。按他自己的说法，这一辈子过来，手里做过的团花马褂、布纽本装、中山装、人民装还有旗袍和连衣裙不知有几多？从真丝纺绸到卡其哔叽，从阴丹士林到香云纱烤皮，从土机布到苎麻布，再到生丝夏布，哪样没经过手！ 对于手艺人而言，许多秘不可言的绝活，都是通过细细琢磨、领会、顿悟，花上数年、十年甚至一生的光阴方能做得出来。 人生，本应有来有回，你安好，我无恙……可是，有一个人，走出去就不再回来！所有时间里的物事，都永远不会回来了，只有季节是个例外。 早些年，丁裁缝做旗袍*出名，立领的，矮领的，绲边的，盘纽扣的……许多都是电影片里才能见着的大上海流行的样式，称作海派旗袍，每一件做出来，被人穿到身上，都是那么有灵性。 木楼梯发出吱吱咯咯的呻吟，踩上去心惊肉跳的……一抬头，面前已经立着一对母女。女孩子十八九岁，身段盈美，相貌俊俏，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分外惹人怜爱，仿佛惊艳着的时光里的绝唱；母亲四十来岁，白净标致，面容有点消瘦，手里拿着一块布料。 雨天也有生意上门，看得出来丁裁缝很高兴，笑着问：“要做么样子衣裳啊？” 母亲赶紧躬身打了个礼，说：“想做身旗袍。这不是来听听你老人家的吗……”双手把一块浅绿缎子布料递上。 “做旗袍？呵……好是好，但是现在已经不时兴了。”老人接过料子，抖开看了看，又用手抚了抚，抬起头瞄了一眼水灵葱嫩的女孩子，说：“嗯，好马是要配好鞍。是想要做成斜襟、收腰、长摆开衩那种洋学生样式的？” 母亲把这样式在心里过了一遍，道：“就是在家里穿穿，不致太招惹人眼吧……我和她爸爸都喜欢旗袍。她爸爸在外地工作，几年没回了，前天特意写信来，让女儿上照相馆拍张穿旗袍的照片寄给他。” 女孩子小声嘀咕着加了一句：“领子高一点行不行？” 老人侧过身，温和地提醒道：“姑娘，高领子能拉长身段，却不方便日常做事。三厘米高*好喔。” 女孩子像是做错了事，低下头去。老人上下瞅了她两眼，挥挥手说：“行了。过半个月来拿。” 女孩子疑惑地问：“这就走……不量量尺寸啦？” “已经量过了。姑娘，我眼睛就是皮尺，*精确不过啦。”老人得意起来，眼里有亮光跳动着。“有一个人，呃，正好和你身段是一样，我这眼一掸，心里就有数……我这也是*后一次做 旗袍了。”说完这话，那眼里亮光漫漶开来，随之便渗漏一般暗淡下去。 已是惊蛰天气，水分多起来，所有的东西仿佛都浮在了空中。 入夜，天边雷声隆隆，一道道抓天揪地的闪电，不断蹿腾起青紫的蛇状火焰。老屋那头，有个吵夜的婴孩连着吵了多夜，这会子哭吵得更凶了。母亲大约是抱在怀里拍哄：“天灵灵，地灵 灵，我家有个吵夜人……”古老的歌谣，被带有绵绵睡意的声音轻哼着，游蛇般划过浓黑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