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这个生长的动词

卷一 低处的和声 霜降辞 落叶纷飞，河堤的柳树 终于到了断发的时辰 蜡梅，将一个冬天向春天的邀请函 散养在枝头 这是春天早就草拟好的战书 在我们看不清彼此的时候 春风微醺，骨骼松软 他们，曾经绿得 多么掏心窝子 涨 潮 我相信那些口含种子离去的亲人 都已经深入根茎的内部 所有的暗物质，都霸气深藏 特别是在春天，青草一磨牙 他们就密谋一次槐花汛 人间，就涨一次潮 潮涨潮落 他们无非 是想借着水势 重来这人间的庄稼地 再走一趟 老槐树：一条站着的河流 你有没有见过一条站着的河流 曾以一棵槐树的姿态 带着乡音，带着树根下那一捧黄土 带着一个地区漫漶的流民史 顺着一条大河的走向，一路向东？ 在入海口，在每一个黄河人身后 都站着这样一株古槐： 刻着旧姓氏，刻着祖宗牌位的槐 带着一代又一代人的血气 从此落地生根。所以在黄河口 翅碱蓬们才如此有血性，苇荻们才如此泼辣 此去六百载，风霜两相隔 老槐树啊老槐树：那在你的帽檐下迈出**步的 哪一个才是我的先人？ 在根系遍布的华北大地上 哪一条沟垄边，埋着他们还没有被验明的真身？ 葵：加冕 葵花，站在温带的地平线上 我圆脸的王，站在鲁东的大平原上 站在旌旗猎猎的夏日长风里 青铜的盾牌后面，是隐隐的宿命之河 王，要多少匹黄绸缎才可以 为你剪成这些滚动的流苏 要多少堆木柴才可以 集聚起这样灼人的炼狱之火 在入海口，仅用一个太阳给葵花加冕 是远远不够的 我要调动十万亩河滩 十万亩海水，连同十万亩新淤的土地 一同为你擂鼓，摇旗 吹响追命的号角 枫叶阵法 在山路的拐角，枫叶们站成序列 是为迎宾？这只是表象 我相信她们正专注做一件事 就是把大地的绿汁液 悄悄加工成秋天里的血红 正如这涧底垂钓之人，终其一根长竿 只为等待一条鱼，游进生命 左臂上的村庄 我看见大地的腮红在色块的起伏中 随季节光影变幻 我看见在大片玉米地中间 一些叫村庄的庶子，都有一束野稗子的秋天 可是抱歉，我只是一截慢轨 我回溯在既定的轨道里 在祖国的新快线，在远郊干裂的河床 隆隆开过 旷野之上，你们缓慢又多么驯良 你们以牛羊的形式，被祖国放养 可是我有罪。正是我 惊飞了安卧在草丛中的故乡 入海口之陶：他叙述 先民们逐水而居 陶也逐水而居。粮食、蔬菜和鱼们 在水边各安其命 因为寂寞，种子们也习惯于按兵不动 走得太累了，停下来歇一歇—— 陶，就成为站着的水和土 在入海口 那些散落在河湾深处的垦荒人，都是谁？ 是那些*早以土著的方式留下来 并恰恰是为了侍奉这些种子 及其后世子孙 跟陶们一起另立门户的人 在每一个黎明和黑夜的拐弯处 你弯曲的脊梁都以弓的姿势，负艰承重 在陶盆与人面鱼纹的抵牾中 一帧帧拓片层叠成一部繁衍常新的历史 一列列水和土，正迤逦前行 带着河与海口音的黑陶 黑陶，该有多么内敛的性情 病黄黄肌肤的底坯 如何能在火的调教下变成黑脸的硬汉 抑或是周身光洁、腰身挺拔的静女？ 它们草本的核，是怎样被一束束光芒解救？ 三角洲之上，远有龙山脉系的磨光黑陶杯 近有佛头寺村的黑陶精工 不管是民间，还是皇家的背景 都归一条大河掌控 带着河的口音海的腔调的黑陶 绝不只是戴锁含玉而降的儒士静女之风流 如今，你敞着被浮雕或镂空的身子 古朴高贵的青光 在多维的空间里 领受电光石火的规正 正如我们被反复筛选压滤的一生 谁没有经历漫长的修坯磨光过程？ 谁没有苦等过上窑出窑的那一天？ 罍，是父系时代的高人雅士 如果白瓷是光派来的 那黑黑的罍，就是暗夜指给人间的守护神 起于民间，渐生翼翅 带着薄脆鸟鸣的混响 晕染过水墨的罍 多么像先民黝黑的臂膀 你有华夏族人的亲淳和朴厚 内敛时是粮食和水，外向时是酒 你们曾率先合成新石器时代的两只脚 你们抟土就是号角，涛声即是和声 你们生来沉实，混沌而有骨头 所以我相信，上苍给予神兽的獠牙 其实和面壁的达摩是一样的纹理和血统 我相信你黑陶浓缩的底片上 仍可以还原出心中的菊花黄、葡萄紫和榴花红 架屋河 在陈庄，如果平原 把自己豁一道深深长长的口子 东西走向，那就是架屋河 架屋河边，小路是村庄遗落的带子 篱笆是村庄翻茬的须髯 多少春耕秋种里，颤巍巍的老房子 长出腰肢细软的炊烟 我决意以星座来为你们命名： 牛郎星、织女星，花开北斗 你们各自，占据一方好水土 我结圆圆的小花鼓，你开红红的小花 粉嫩的口唇，举起朝天的喇叭 复姓 沿着经纬线 数不清的大雁，在命里觅食 适当的时候 他们会把一个三角洲 装进嗉囊带走 那时候，会有数不清的三角洲 在他乡横空出世 看啊，涟漪所到之处 领地空前 我把云头压了压 我拍了拍翅膀 艰难的三角铁 在东营，这里的海不开花 只是把一床又一床的大棉被 向天边铺开 落日如滚雷 那个在海风里白发翻飞的老妇是我们的母亲 那些挖沙蚕脸膛紫红的女人是我们的姐妹 她们拖着沉重的网袋 仿佛拖着一片大海 在海边，她们与一条河流交换密码 她们替几十岁的老槐树在打尖望风 直到一群人，在逆光里走成剪影 这里的河，定然没有浮夸的叫喊 只在从容中生出静，生出一颗扑向旷达的心 你们说，一条河沿着时间和空间行走的痕迹 可否算一个时代的浓缩？ 我们无法留住一条河亿万年来的波光片羽 我们只能在一滴水、一寸土 一株钻出地表急着张望世界的青草上 去指认和寻找她 大风吹低黄河口 这是一个讲究排场的国度 白花花的苇荻，推进如暴兵 大风扬起唐人的裙裾和战旗 那么多威严的仪仗等在殿外 甘愿候场的鹳鸟，终是一拨又一拨 是谁，预设的舞榭歌台 让一只白鹳，翼下生风？ 面对左肩与右肩失衡的大河 一座木质碉楼，在低处被扯弯了腰身 又很快被不明身份的流水带走 就像此刻此地，在黄河口—— 所有的热血，都已经悬置成空 所有的鹳雀背着所有的大风 所有的大风正冲破所有不合作的笼子 没有谁能独自拥有一条河流，就像这个早晨 我只是抓住了一小块时间的鬃毛 那条大河就轻易地转过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