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去的样子

背负 本篇人物：夏洪涛、方汛 —原“星耀班”学生，校羽毛球队主力双打。曾获市级校际中学生羽毛球对抗赛双打冠军。 引子 夏洪涛和方汛之间发生了很多事，这些事，远的有二十多年，近的也有好几年。随着时间的流逝，二十多年前的事两人渐渐淡忘了，但要冰释前嫌，重新做回朋友还不行，彼此心里的那道坎都过不去。但没有想到，因为几年前发生在祁老师和祁小倩身上的那件事，让他们又坐到了一起，心结也就此被打开了。 一、方汛和祁小倩 方汛清楚记得自己六十岁生日当天，准确地说应该是五十九岁，按男做虚岁的习俗，随大流凑整数，操办了一回寿宴。 当晚，方汛接到中学班主任穆老师的爱人祁老师打来的电话。祁老师说 ：尽管二三十年没有联系，但听说方汛在南科大工作，就从别的同学那里要了手机号。他说穆老师因脑梗不能行走，只能坐轮椅了。祁老师说有件事想让他帮忙，他女婿是个美国人，受聘南科大生科院兼职教授，因合同中薪资条款出了问题，希望方汛能从中沟通协调一下。有老师这层关系，能办不能办，方汛都满口答应下来。 他与祁老师约好第二天见面，但祁老师却没有来，来的是他的女儿祁小倩。小倩不是在美国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方汛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她几岁的时候，那时候她扎着小马尾辫，打小就是个人来疯、话痨，总是一蹦一跳地出现在穆老师的办公室里。没有课的时候，穆老师会把她带到班里来玩，她就挨个“叔叔”“阿姨” 地叫个不停，还说这个阿姨长得好看，那个阿姨长得不好看。害得长得一般的女生不敢靠拢，长得着急的则退避三舍，顶在前面挤眉整衣的自然长得都是清秀高挑。小倩用肥肥的手指头，点兵点将，挨个夸奖， “这阿姨漂亮，这阿姨也漂亮”。 退避三舍躲在后面的人有的做鬼脸窃窃私语，说小倩这孩子不懂事，人小鬼大 ；有的说“童言无忌”这个成语真是扯淡，倒要看小倩倩长大是个什么模样 ；还有人怪她小小年纪为什么只说女生，不说男生。十七八岁的武汉姑娘伢们就这样背地里诅咒人起来，丝毫不逊大街上爆粗口的中年大妈，直白，泼辣，什么话都敢说。 高中毕业后，方汛就再没有见到过祁小倩。后来听说小倩的经历，知道她一直学习很好，是个学霸。浙大毕业后去美国攻读学位，拿到了普林斯顿大学的博士学位后，又进入斯坦福大学博士后科研流动站，其间，在生物医学研究方面颇有建树。博士后科研流动站出站后，她创办了一家人体 DNA 病理检测公司。后来嫁给了大学同班同学，一个高大帅气的美国小伙，跟着入了美国国籍。 祁小倩在美国生活了二十多年，还能够说一口地道的武汉话 ：“方叔叔好，去梧桐雨么样？”做派没有一点武汉中年妇女泼辣市井的影子，儒雅、知性、得体。她装束合体干练，没有背挎包，而是夹着厚厚的文件夹，完全一副大学教授派头，一点当初“童言无忌”小姑娘的影子也找不着了。 当年躲在后面做着鬼脸窃窃私语，想要看小倩长大是个什么模样的阿姨们会气晕过去，一个个都只能怪自己有眼无珠。 对于小倩的学术成就，方汛也很吃惊。 看来小倩对南科大很熟。“梧桐雨”是一家校园内的咖啡厅，装修典雅浪漫，极具小资情调，是学校青年学子*喜欢光顾的地方之一。 “你怎么知道梧桐雨的？”方汛问。 “我先生受聘你们学校生科院，我常来这地方。” “你约我来是为你先生的事吗？” “是为我先生的事，但不是谈学校薪资合同的事，而是我和我先生共同的科研成果在省科技厅立项，在光谷生物城落户成立公司的事。” 电话里祁老师说的是薪资的事，而小倩说的是另一件事，看来父女俩事先没有统一好口径。也可能祁老师认为以薪资这个很人性化、关系个人自身利益的事情把方汛约出来理由更充分、更合适。老年知识分子万事不求人，不会为几斗米去托人找门路，但为了孩子，还是舍得放下身段，拉下老脸的。 而小倩不同，是干大事的，根本不屑于谈薪资的事，她只关心科研项目立项和光谷生物城落户的事，要在国内干一番大事业来，把她和她先生在美国创办的人体 DNA 病理检测公司多年的科研成果尽快推向国内，使其市场化，这才是她要达到的目的。 祁小倩极清晰有条理地把她想干的事说了一遍。方汛问 ：“我能帮什么忙？”她说 ：“我和我先生的科研成果落户光谷生物城会有一个项目立项评审的过程，如果能够通过评审，科研成果就能够在生物城落户。一旦落户就可以享受到很多优惠政策。另外，省政府科技部门将根据项目成熟度、行业领先度和市场前景，决定是否给予无偿资助。资助力度比较大，希望能够争取到。我打听到项目评审委员会里面有几个评委是南科大的，以你的关系和人脉，有没有可能事先和评委沟通一下？如果项目能够顺利通过评审，能不能再和科技厅沟通一下，争取到比较高的配套资金？” 这显然不是靠沟通能够解决的问题，一切取决于项目的成熟度和行业的领先性，得靠好的项目说话。方汛知道这事根本不可能办到，但他不想一口回绝小倩。回绝小倩就等于回绝老师。小倩托的事也就是老师托的事，老师托的事再难办，也要想办法去办。方汛只能说尽力去办这样的泛话，拍胸脯、夸海口，方汛是不会做的。 方汛想到班主任穆老师来 ：“你妈妈现在还好吗？你爸爸不是说好要来，怎么没来？”她说 ：“两年前我妈妈突发脑梗，病情稳定后，留下后遗症，双腿失去知觉，现在靠坐轮椅走动。不过意识还清醒，就是表达比较困难，我爸爸要照顾妈妈，一刻也离不开。” 接着小倩又说 ：“之所以选择把公司办在武汉，除了光谷生物城的优惠政策外，主要还是考虑能多腾点时间陪伴妈妈，毕竟快八十的人了，包括我先生选择受聘南科大也是出于这个考虑。” 武汉光谷生物城有着很高的定位 ：建设国际化专业园区，坚持自主创新，引进培育市场主体，推进资本和产业深度融合，优化综合发展环境，着力增强生物医药的核心竞争力，加速生物医学工程跨界融合，利用现代生物技术提升传统农业的辐射带动能力，超前布局精准诊疗，引进专业技术服务业，推动大数据、云计算和物联网与医疗健康的高速融合，是带动生物产业成为东湖高新区经济发展的“双引擎” 之一。方汛在想，小倩和她先生的项目够这个水准吗？转而又想，以小倩普林斯顿博士、斯坦福博士后的金字招牌，她老公能够受聘国内“双一流”的南科大，足以说明夫妻俩学术水准不低，不应该怀疑。但他对小倩托关系找路子的市场运作方式又有些反感，在美国做市场也是这样的吗？因而他又开始质疑项目的含金量。 在湖滨花园酒店，方汛**次见到了小倩的先生和她的两个孩子。她先生高高大大，一头卷发，皮肤发红，看上去像荷兰人的后裔，是移民美国的第二代或许第三代，也是一副做学问的大学教授的样子。两个混血孩子棕褐色的头发卷曲，蓝眼睛大大的，可爱漂亮。见到陌生人，两个孩子都怯怯地躲到了爸爸身后，这一点完全不像美国长大的孩子。 方汛来酒店是接祁小倩去光谷生物城参加项目评审答辩的。刚从车里出来就听到中英文交替还混杂着方言的训斥声，走近一看，原来是小倩正在斥责酒店的服务员。小倩手里拿着本美国护照，晃来晃去，嘴巴叽里咕噜，很生气的样子，好像是嫌服务员手脚太慢。身材高大的美籍荷兰人后裔直挺挺愣在一旁，不知眼前发生了什么事。两个蓝眼睛棕色卷毛小孩只顾着玩毛绒熊猫去了。 “怎么回事？”方汛上前问。“办个退房手续就这么难？我跟她们说我有个重要会议不能迟到，她们不管，该怎样还是怎样，爱理不理的样子。”“时间充足，不急。”方汛说。小倩不依不饶，非要把服务员告到他们老板那里去不可。这个时 候的小倩和“梧桐雨”里的知性小倩判若两人，倒有点小时候跟在穆老师屁股后面在教室里蹦蹦跳跳的人来疯、小话痨的影子，还特别有武汉姑娘伢的泼辣劲。浸透在骨子里面的东西，遇到极端情况的时候，一定会流淌出来。 二、夏洪涛和方汛 光谷生物城管委会大楼。方汛陪同小倩早早来到这里等候，车就停在大楼外的车道上。生物城的规划布局早已完成，一座座造型别致、各具功能的楼房矗立在生物城里面。宽敞整洁的柏油马路把整个生物城串联起来，路两旁的树木花草栽种完毕，有的已经可以看到新绿，只是一些配套设施还在施工中。 按照项目评审答辩日程安排，小倩的项目安排在下午一点半进行。十二点刚过，方汛对小倩说先吃点东西，好有力气答辩。小倩没有心思吃饭，还在想着答辩的事，虽然她人生经历过数不清的大考，但紧张情绪还是一眼可以看出来。方汛说：“还是要吃点，饿肚子不行，附近没有餐馆，开车出生物城，快去快回。”她说：“安排好了，等下夏叔叔会送汉堡来。” “夏叔叔？谁呀？” “你同班同学夏洪涛呀。” 夏洪涛？夏叔叔，怎么会是他呢？ 祁小倩这才告诉方汛，成立DNA检测公司前期有大量工作要做，办营业执照、租房、员工招聘等等，她就请夏叔叔来帮忙，公司正式成立后还准备聘请他做副总经理。 方汛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搞得有点不知所措。他已经二十年没有见到夏洪涛了。 他们原本是发小，是同学，是生意合作伙伴，结果在开办公司的过程中因为意见分歧产生矛盾而闹翻了，严重到反目为仇、几近对簿公堂的地步。 马上就要见到夏洪涛，怎么面对他呢？场面一定会很尴尬。方汛在想：要不要在见到夏洪涛之前，把合作开公司的这段经历告诉小倩？ 告诉吧，马上就要评审答辩，这会让她分心，且一句两句说不清楚。不告诉吧，以后可能会因为小倩公司的事经常见面，说不定还有可能在小倩的公司一起共事，小倩说过这样的话。方汛打内心不想再见到夏洪涛，更别说共事。 方汛还是决定暂时不说，等评审答辩完后再另找时间。 夏洪涛出现后，两人倒是并没有显得多么尴尬，夏洪涛好像事先知道方汛在这里等着汉堡，主动上前握手问候，说：“老师托的事学生理应尽全力去办。还别说，我们是看着小倩长大的，当年的疯丫头，疯出了名堂，现在干大事有出息了。”从夏洪涛口气听出，他和小倩在一起筹备公司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方汛附和道：“那是，那是。” 这点，从称呼上也可以看出，小倩当着方汛的面称呼夏洪涛为“夏叔叔”，而两人单独在一块儿时就直接叫他老夏。方汛和小倩的关系还没有熟悉到称“老”的份上，还有一定距离。 自打接到祁老师的电话之后，方汛还是**次主动给小倩打电话，他们约在梧桐雨见面。方汛要趁和小倩还有距离，还称自己叔叔，不敢叫老方，而自己又没有陷入小倩公司很深的时候，在这个浪漫的地方，讲述他和夏洪涛之间曾经发生的一点也不浪漫、只有痛心、只有伤害的过往。来之前，方汛想过，夏洪涛会不会已经把两人之间这段经历告诉了小倩，但转念又想，夏洪涛讲是夏洪涛的事，我讲是我的事。 从夏洪涛和方汛两人的名字很容易判断出他们的出生年代，20世纪50年代武汉发大水那年，夏洪涛和方汛出生在螃蟹岬。两个娃娃一出生就成为邻居，后来小学、中学都在同一个班上，一同上学一同放学，好得像一个人似的。中学快要毕业的时候，方汛的父亲下放去了五七干校，全家一起跟随去了。在五七干校待了四年，方汛父亲被落实政策，一家又回到了这座城市，但两家不再是邻居了，夏洪涛还住武昌，方汛家则迁到了汉阳，夏洪涛始终没联系上方汛。等到再见面，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二十年间他们各自成家，有了孩子，各有各的工作，也就顾不上去联系了。那时年轻，用励志的话讲，叫“忙事业为理想而奋斗”，叫“我的青春我做主”。 夏洪涛和方汛频繁接触并且成为生意合伙人，已经是高中毕业二十年后的事情了。 是夏洪涛先联系上方汛的。夏洪涛开着一辆桑塔纳，这在当时可以算是豪车了。手机也是稀罕物，他不像一些爱炫耀摆谱的人那样，有事无事把手机贴在耳朵上不停地“喂喂王总刘总”地大声叫唤，而是放在包里面，悄无声息。这点和中学时代的性格一样，还是没变。 “我已经从市建委辞职了，条件是建委给我批了一个从事基础工程的资质证。这个资质证很难拿，有了这个资质何愁赚不到钱？我们合资成立一家基础工程公司吧。我有项目来源，有业内资源，你有多年经商经验和人脉，再找几个行业内知名专家参股，作为股东进来，你看怎么样？”夏洪涛一口气说出了他的想法。 方汛压根没去认真听，想都没想就同意了。一开始，方汛根本不管专家不专家、股东不股东，甚至连公司未来是个什么样、发展前景怎么样都没去想，他只认夏洪涛这个人。和夏洪涛在一起就行，哪怕一分钱不赚也没关系。真到了公司筹备阶段，往里投钱的时候，方汛才清醒慎重起来。 这时的夏洪涛和方汛都已到不惑之年。人到中年，理智取代了激情，不再一腔热血为理想而奋斗，而是面对现实，脚踏实地，有活干活，有钱赚钱。没有再需要做主的青春，只有日复一日为使企业能够活得更长久而拼命地奔波。 起步总是很难，刚开始时，两人放下各自原来公司的事，把精力都放到合资的公司上来。公司开办前，夏洪涛说好有项目来源的，可是半年过去了却没有接到一个项目，股东投进去的钱，因前期开办费、房屋租赁、设备购置、后期人员工资等等，已耗得差不多了。在开不了源的情况下，只好从节流方面去想办法，方汛提出了决策权和经营权分离的意见，即，所有股东停发工资，保留经营人员的薪酬。这个意见得到大多数股东支持，却遭到夏洪涛反对，他认为这是冲他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