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公畹艺文集

　　《邢公畹艺文集》：　　我和子康成为知交是在新安江的一只茶叶船上。子康和我是同学，那年又同时加入一个临时中学教书，因而又同时随着学校流亡出来。我们夹在那两百多个年青人的中间，背着背囊，拄着木棍，费了差不多大半个月的时间和十几双草鞋，穿过了徽州山地，到达屯溪。我们把烂草鞋扔在江里，放下背囊，坐上了威坪老板的大货船；第五天，便到了兰溪。我们是不等天亮就要上火车的，所以权且歇在船上，这样可以省下住旅馆的钱。这些都是装运茶叶的船，正要在兰溪下货。靠着船舷，看故乡的月宁静地移动，橙黄的光辉投在细碎的波纹上，水面像纷纷落进了金屑似的荡漾生霞。我们离开家一天远似一天，而那个所谓“家”的，又早被遗留在数百里外，炮火*密的地方；伸在面前的只是一条满布灾难的千万里的长途，因此每过一个唤着新名字的地方，对着那不同的景物、不同的风俗和不同的言语，倒觉得有些依恋之情者，只是因为比起还未到达的地方来是更近于故乡的缘故罢了。我低头弄着不相识的江水，夜很凉，水也很凉，人声却早已静了。但是不一会，隔着几条船，我听见子康说话的声音。他大概是在我打瞌睡的时候过那边去的。那条船上有几个病了的同学，其中有两个刚好是他班上的，而病得又较严重，这都是流亡**课不及格的孩子。　　子康捏了一支亮着苍黄色的朦胧的光的手电筒，踏着跳板走上船来，说道：　　“他们都要喝水，那两个热度*高的简直像是出水的鱼，干得搭嘴搭舌的。可是现在哪里找得出开水呢？”　　我们抬头朝河街上看了一眼，所有的铺子全都紧紧地关了门，连门边的狗都睡熟了。茶馆酒楼的布招儿被露水打湿，沉重地垂着，仿佛也早入了梦；惟有一家茶馆的门灯耀着刺目的光，把弃置在街上的瓜子壳、香烟蒂和西瓜皮都照得很清楚。好像夜越深沉，它越要拼命放出那光似的。但是这对我们所要的开水却毫无帮助。　　“自己烧罢。”子康在船头蹲下，揭开船板，把柴火搬出来，生好炉子，又弯腰从江里打起一壶水来，把咕咕的几声响和慢慢荡远开去的几圈波纹留在空虚平静的江面上。江那边，黑黝黝的森林的上空，寒冷的月亮正朝西方行进。远处有一只狗叫了几声。子康把军帽推到后脑壳上，在炉前坐下；伸出一条腿，重新打好松下来的裹腿布。焰舌从壶底钻出来，在壶的四周跳动着，把深红的颜色涂在子康瘦瘦的脸上、厚厚的镜片上和皮带的铜扣上。看着子康忽亮忽暗的脸，我便想起成年成月坐在灶前烧火的母亲。在敌人占领故乡之前的两个礼拜，家里的人都逃避到一个县份上的亲戚家里去，但隔不多久，便听说那地方也紧张起来，而今已不知在哪里去了。子康的家在乡下，二哥教乡村小学，父亲和大哥种庄稼。那时候，敌人势如破竹，他那地方是不会不遭兵燹的，但子康却从来没有提过家里的事，也许他觉得说了也无益，便不如不说的吧？子康是一个遇事随和、不多说话的人。我若拿自己跟他一比，便见出只是一个嚣张浮躁的人罢了。　　水壶开始吟唱它的那一支极其古老的歌曲了，夜静炉红，宛然仍旧在太平时候温暖的家里，但是江风却很冷，四周如说谎一般的空洞，只有这水壶依然唱着那支奇怪而又复杂的歌罢了。我闭着眼睛静静地听着：起首是吱吱地响了几声，接着就仿佛置身于秋夜的园庭，石阶下、墙脚里，有无数的蟋蟀在振翼唧唧地叫。不一会，有一万棵绿叶成荫的树，枝上所有栖息着的蝉一齐叫了起来，灼热的针似的夏天底声音刺着人的神经。忽然有一只蝉抛了一个尖儿，婉转如横笛，直上天空，而万树衰残，所有别的蝉也都噤了口；却从远处隐隐地来了一千辆大车，满满地捆载着柴火或是大石头，慢慢地近了，又慢慢地远了。接着便听到了松涛与涧水的回旋，可是我的脸上却扑过一阵热气，所有的声音都没有了。我睁眼一看，子康已提了水壶走下跳板。对着这留下的一炉红炭，我重又闭起眼来，做梦似的想起一段往事。那时正是松井石根报告意德记者说：“十天以内占领全上海，北京九国会议是多余的，这回局面已经变了，根本不须开会。而在必要的时候，将进取南京和汉口。”之后不久，果然，敌人跟着就开始轰炸我们的故乡，学校里却还在断断续续地上着课，为了躲避轰炸，我家曾在北关外准提庵旁租了两间茅屋，恰巧子康也和别的几个同学在附近合租了一间屋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