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文集·丁丁当当:山那边还是山,草根街

**章落水 这一天，丁丁差一点儿死掉…… 是在秋天。这是一个十分安静的季节。 从早晨开始，他就呆呆地坐在河边上，呆呆地看着从油麻地村前流过的大河。 河水再也不像多雨的夏季那样滚滚流淌，不见水波，甚至看不出流动，水清澈到能看见河底的游鱼。高远明亮的天空倒映在水面上。水里的天空甚至比真正的天空还要清晰。没有一丝风，羊群一般的云朵，一动不动地沉浸在河水里。 世界仿佛一只大钟停摆了。 快到中午时，一成不变的水面终于有了变化： 一只小鸟突然坠落在大河里！ 它激起了一团小小的水花。阳光下，一颗一颗水珠闪烁着光芒。 眼珠一直定定的丁丁，目光忽地一亮，小小的身体一下绷紧了：他从水中的天空里看到了一只褐色的大鸟。 鹰！ 寂静无声的天空下，它十分飘逸地旋转着，不时地歪一下脑袋，用亮晶晶的眼睛紧紧盯着水面上的那只小鸟。 小鸟的羽毛有黑有白，黑也纯粹，白也纯粹。它的翅膀耷拉在水面上，两只绿豆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它企图扇动翅膀飞回天空，但不知是因为受伤了还是因为羽毛被河水弄湿了，怎么飞也飞不起来。双翅的扇动，反而招来了鹰更加凶恶而饥饿的目光。 就在鹰向水面劈来时，丁丁忽地站起，并发出一声尖叫。 这一声尖叫仿佛穿透了鹰的心脏，只见它在天空急速坠落了十几米，然后连续翻滚了几下，才终于展开翅膀，稳住身子。随即，身子“唰”地一斜，急急地飞走了。 那只小鸟一动不动地浮在水面上。 阳光下，它的羽毛很有光泽。 丁丁呆呆地看着它。 它又开始扇动翅膀想飞上天空，但还是失败了。 丁丁走向水边。那时，大河两岸没有一个人走过，河面上也没有一只船行过。 他的脚步慢慢地，却是不住地向水边走去，眼睛始终看着那只小鸟。 太阳高悬在大河上。 丁丁的双脚已经走进水中。他才四岁，在高高河岸的映衬下，面对大河的他显得更加矮小。他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走进河水里，看那样子像还走在田野上似的。 小鸟过一会儿就会扇动几下翅膀。 丁丁的身体一点一点地被河水淹没，水先到膝盖，再到腰部，又到胸脯…… 他的眼睛里只有那只小鸟。 水淹没了他的肩膀。 河边的一棵老柳树上，五六只喜鹊一直在悄悄地看着他。当河水淹到他的脖子时，它们一起飞离枝头，然后在大河的上空惊恐地叫唤着。 丁丁依然慢慢地走着，水很快淹没了他的下巴。 一只喜鹊俯冲下来，翅膀几乎扇到他的脸上。 但，它并没有能够阻止他——他依然像走在田野上。 有两只喜鹊飞到河那边的村庄去了，有一只喜鹊飞到了丁丁家的院子上空，它们“喳喳喳”地叫着，急急切切。 村头，几个玩耍的孩子仰头望着天空中飞舞的喜鹊，觉得它们很好玩，眼珠跟着它们的飞行转动着。村巷里，一个老头儿抬头看了一会儿喜鹊，嘴里说了一句：“两个鬼东西，叫得烦死人了！”低头走他的路去了。 正在菜园里干活的奶奶抬头向天空看去，见喜鹊一副焦躁不宁的样子，心里很奇怪：怎么啦？见鬼啦？ 这一刻，油麻地有许多人都在仰望天空，但却没有一个人明白喜鹊们的意思。 现在，丁丁的目光几乎可以平视那只小鸟了。在水光的作用下，它好像变大了，简直有鸭子那么大。 丁丁向它伸过手去。就在这一刹那，脚下一滑，他沉没到水中。当他一阵挣扎，从水底冒出水面时，他看到了那只鸟：因为突然一惊，它居然振翅飞离了水面，正拼命拍打翅膀，向高空飞去……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油麻地村一个叫亮子的男孩玩耍来到了河边。他看到大河中央漂着一件衣服，但因心思在玩耍上，并没有很在意。又玩耍了一会儿，他浑身一激灵，连忙转过身去，当他细心地再去看大河中央时，这才发现，大河中央漂着的并不是一件衣服，而是一个小孩一动不动地趴在水面上。他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地上爬起来，然后惊慌失措地往村里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叫：“有人掉进河里啦！有人掉进河里啦……” 很快，他的喊叫声惊动了大河两岸，人们纷纷向河边跑来，到处是一片“哧嗵哧嗵”的声音。 *先赶到的一个小伙子，啥也没脱，纵身一跃，跳进河里，向那个孩子迅速游去。 紧接着，又有几个人“扑通扑通”跳进水中。 那个小伙子很快抓到了孩子，其他几个人猛游一阵，帮他一起托起孩子，游向岸边。 很快有人认出了这个落水的孩子：“这不是丁旺家的傻子吗？” 又有几个人在仔细看过那个小孩的面孔后，非常肯定地说：“就是丁旺家的傻子！” 奶奶和在地里干活的爸爸妈妈赶到时，有人抱着丁丁正急匆匆往打谷场跑去。 就听有人在大声喊：“赶紧牵头牛来！赶紧牵头牛来！” 这里到处是河，小孩落水是常有的事。多少年来，这里抢救落水孩子的办法就只有一个：把那个落水孩子抱起来，脸朝下，横放在牛背上，然后一边一个人扶住孩子，另有一个人牵着牛的鼻子，再有一个人在后面赶着牛，让它尽可能地跑动、颠簸。只要这个孩子没有死定，一般都能被救活。 “牵牛来！牵牛来……” “这年头哪儿还有牛呀？” 这一带，从前到处可以看到牛，但现在却几乎见不到牛了。 丁丁被放在干草上，在场的人一个个都很着急，但一个个又显得手足无措。 妈妈穿过人群，一把将丁丁抱在怀里，大声呼唤着：“宝宝！宝宝……” 那时，丁丁其实还没有名字。“丁丁”这个名字是好几年之后奶奶给他起的。他出生后，也起过名字，好像叫“东林”，还是请小学校*有学问的校长起的，但丁丁似乎并不接受那个名字，大人们用这个名字叫他时，就像叫一根木头、一块石头，他连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家里人也就不再叫这个名字了，只叫宝宝。村里人呢，只管叫他“傻子”。叫他东林，他根本不答应；叫他傻子，有时反而会答应。 怕奶奶看了丁丁经受不住，几个妇女就用力拉住奶奶，不让她靠近丁丁。 爸爸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这是爸爸遇到痛苦、遇到难处、遇到愤怒、遇到绝望情形时的样子。 有人忽然想起来了：“胡龙老头儿好像还养着一头牛！” “对！他养着一头牛！” “快去牵来！” 立即有人冲开人群，往胡龙老头儿家跑去。 胡龙老头儿住在村外的一条小河边上，离这儿还有一段路。大家都觉得把牛牵到时，怕是时间已经晚了。可又想不出别的好办法，只好一个一个地干站着，干看着，渐渐地，也不像刚才那么慌乱了。 只有奶奶和妈妈还在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着：“宝宝！宝宝……” 丁丁好像睡着了一般。 终于传来了一声牛叫声：“哞——” “牛来了！牛来了……” 人们又兴奋起来。 牛一到打谷场，连忙有人过来把丁丁从妈妈怀中抱走，把他横放在了牛背上，随即，牛就被人赶起，“哧嗵哧嗵”地跑着。牛蹄踩碎了干焦的地面，扬起尘埃，人们向后躲闪着。 妈妈一直在哭。 奶奶一直在呼唤：“宝宝，回家了！宝宝，回家了……” 这是对游魂的呼唤。 爸爸一直抱着头蹲在地上。 跑了一圈又一圈，直跑得那条牛嘴角上泛白沫，也不见丁丁有一点儿动静。他软手软脚地趴在牛背上，随着牛的跑动和颠簸，腿、胳膊以及垂挂着的脑袋都在摆动。那颗脑袋特别像一只葫芦。他本来长得又瘦又长，长胳膊长腿长脖子，经过这么一阵猛烈的颠簸，仿佛抻得更加细长了。 人群里，一直有人在小声议论—— “那牛都跑了这么多圈了，怕是难救活了。” “万一救不活，也罢了。养这么一个傻子，哪年是个头啊！” “话也不能这么说，傻子也是一条命呀！” 有个年轻人开玩笑：“说不定活过来就不傻了呢！” 牛已经跑不动了，但又经不住后面的人用柳条抽打，只好拼了命地跑着。 就在众人都感到绝望时，丁丁的嘴巴忽地张开，随即，水“哗啦哗啦”地被喷吐出来。 那牛又跑了两圈之后，丁丁“哇”的一声哭了！ “活了！” “活了！” 有鼓掌的，有跳跃的，有欢呼的。 牛停住了，直喘粗气。 一直跟着牛跑动的四个汉子，都累得瘫坐在地上。 爸爸站起来，把丁丁从牛背上抱了起来。 几个妇女这才放开奶奶。 妈妈还在不住地叫着“宝宝”。 奶奶用粗糙而僵硬的手抚摸着丁丁还很潮湿的头：“回家了！回家了……” 丁丁转动着脑袋，看看他，看看你，一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样子。 爸爸换了一个姿势，把本来横着的丁丁竖了起来，让丁丁的脑袋放在他的肩膀上。往家走时，丁丁朝后面跟着的人群笑了一下，然后又笑了一下。 “傻子！” 走在后面的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