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罗哈:命运岔口的抉择

真心实意的无政府主义者 从政治意识形态的角度来看，巴罗哈实际上对什么思想都吸取了一点 点，但又没有明确支持什么派别。只有无政府主义，在某种不甚明确的意 义上，并在他自己的方式理解下，不仅激发起了他的好感，而且真正渗透 到了他的思想和作品中。 毫无疑问，巴罗哈确实了解巴枯宁、克罗泡特金[1]的学说以及法内里[2] 和拉瓦乔[3]的主张，他还结识了很多西班牙著名的无政府主义者以及无政 府主义著作的狂热读者，但是他的无政府主义更像是一种存在主义的态度， 这种态度并没有让他去为社会做出乌托邦式的设想，而是更接近于一种极 端的个人主义。归根结底，巴罗哈从无政府主义中看到的是人类内心深处 的一种被连根拔起的感觉，是价值体系的彻底缺失。在巴罗哈看来，人们 “成为无政府主义者，并不是因为他们有自由主义思想或他们拒绝接受权力 的原则，而是因为他们认为，在西班牙语国家的世界里，每个人都在逃避 权力的原则。个人行为即是对自由的展示，也是对绝对自由的检验”。 [4]于是， 在不同凡响的“为生存而奋斗”（La lucha por la vida）三部曲中，主人公 转向无政府主义并不是出于信仰，而是他那种混迹于无产阶级和黑社会之 间的四处漂泊的生活所带来的结果。这两个社会阶层在巴罗哈对于社会的 认知中经常会被混为一谈，而这种混为一谈却并非是一种谬误：那个时代 的城市无产阶级在经济、社会等级和文化方面与资产阶级之间隔着深深的 鸿沟，不仅如此，他们的工作条件极度困窘，因而不得不经常通过一些不 太光彩的手段来维持生计。对于那些不得不生活在马德里底层民众聚集的 阴暗肮脏的街区的男男女女来说，守法还是违法更多是取决于偶然的因素， 而非取决于他们的意志。 然而，尽管巴罗哈对于“不公”的看法和他对那些遭受不公的人们的同 情都是真挚的，但我们不能忘记，巴罗哈用他的这些看法和同情构建起来 的文学世界只有凭借他通过虚构所做的描述才能投射到现实的世界中，因 此，脱离充斥于巴罗哈小说中的那些虚构内容去重建他的隐秘生活是根本 不现实的，而在他创作的作品与政治思想之间去寻找直接的联系也是不正 确的。 皮奥·巴罗哈只想成为一名作家。这也是他在这世界上的存在方式， 他所有超出这一范畴的行为要么是单纯想要尝试，要么是筹谋上的失误， 要么是为形势所迫，要么是出于虚荣、贪婪、不满和想出人头地所引起的 个人冲动，虽然这些都是人性的外露，但在道德层面上却有可能受到谴责， 不过，这一切都不该影响到人们对他作为作家的评价。 [4] 作 者 此 言 论 及 引 文 源 自 下 文。 拉 蒙· 巴 克 利（Ramón Buckley）：“关 于 无 政 府”（En torno a la anarquía）， 《双重转化》（La doble transición），马德里，二十一世纪出版社（Editorial Siglo XXI），121 页。076 巴罗哈：交错路口的抉择 当然，在一个暴力和极端狂热主义盛行的国家和年代，巴罗哈那种到 哪儿都插上一脚，但对所有冲突又试图置身事外的想法是根本行不通的。 而且他也没有看到，那些他几乎沉迷其中的对知识的探索，那些他自觉自 愿、全心全意进行的探究，在当时对这个国家的社会生活其实都产生了深 刻而且不可动摇的影响。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巴罗哈以及当时大多数知识分子所采取的那种偏 激的批评态度对于西班牙来说无疑是有害的，因为彼时西班牙*迫切需要 的早期民主恰恰应该是理智且冷静的。一方面，对于那些曾梦想过西班牙 复兴的“九八年一代”的理想主义者们来说，国内那些可怕的冲突令他们沮 丧和焦虑，他们曾为国民自由的体制奋斗了那么多年，在这一体制上面倾 注了那么多的希望，但这个体制却因充斥其中的腐败和任人唯亲而让他们 心生厌恶，因此他们的态度多少还是可以为人所理解的。 但从另一方面来看，鉴于*后造成的种种结果，他们这种急躁的、精 英主义的、且*终不承担责任的态度却让人们不由不对其进行谴责。 像大多数作家和艺术家一样，巴罗哈是一个讲求秩序的人。除了对于 不公正所表现出的反抗态度之外，他其实一直都渴望得到身体和精神上的 安宁，让他能好好地研究和写作。当危机发生时，他不知道该怎样以必要 的果决来应付危机。日常充满暴力的场景、右派和左派之间日益激烈的冲 突、人们之间毫不妥协的僵局都让巴罗哈感到惶惑和忧惧，而达尔文和尼 采那些含混难解的理论又让他格外着迷，他就像“九八年一代”中的许多人 一样，在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里成长起来，被强者的神话深深吸引，根据 他们的想象，强者会知道如何超越宗派主义，给社会带来必要的和谐与统 一。等他们看到这些所谓的“国之拯救者”都是些什么材料时，已经来不及077 第三部分 去做出修正了。 由于他自己没有做英雄的素质，于是他先是逃避，继而又退缩和伪装， 尽管这种态度只会让他*终在道德上近乎卑微的境地中苟活于世。 面对他曾经拥有的世界在崩塌后的废墟，衰老病弱、贫困窘迫的巴罗 哈虽然并没有试图去讨好那些内战的胜利者，但至少也没有去故意跟他们 过不去，他只是想方设法在不放弃自己原则的前提下生存下去。佛朗哥阵 营对他心存怀疑，但还是有人认为，巴罗哈虽然是个并不积极且不太可靠 的合作者，但他作为作家和自由思想者享有一定的名气，这在欧洲公众舆 论面前是可以大加利用的，这样的想法*终成为主流的观点。作为这种合 作的交换，佛朗哥政权保证了巴罗哈及其家人的人身安全以及并不宽裕的 生活条件，但在饥馑和战乱的年代，这一点却不可被小觑。 在被迫撰文来证明军事叛乱[5]和新政权所倡导的政治形式的正确性时， 巴罗哈会非常圆滑地写下那些模棱两可、可以让人反复阅读揣摩的句子。 但时代大环境可不会让他这样向读者暗示心意、语带双关，他被要求做出 更为明确的承诺，可他不愿意或者根本不知道如何做到这一点。 于是他放弃了一切，先是回到维拉，然后在战争结束后回到了马德里， 在那里度过了自己的余生，除了那些定期举办的向他致以敬意的活动，他 不参与任何公共活动。西班牙知识界那些*优秀的分子要么已经离世，要 么流亡在外，人们只能借助于回归那早已日薄西山的旧日荣光，以此来告 诉自己并非一切均已被战祸焚巢捣穴、荡然无存。 巴罗哈就这样在战后那些饥饿而黑暗的岁月里幸存了下来，他拒绝做 [5] 指的是佛朗哥作为驻守北非的将军发动军事政变举兵入岛，造成西班牙内战的爆发。078 巴罗哈：交错路口的抉择 出任何与意识形态有关的暗示，只为捍卫那个完全属于他个人的道德理想， 他在一种只有随着他的衰老才能被证明正确与否的摇摆不定的道德观中犹 疑难决，而这道德观成了过去的一道影子，越来越不真实，恰如一座残破 不堪的桥，通向那些虽然艰难但却被赋予更多希望的旧时光，只是如今那 旧时光也已化成了一堆瓦砾。 曾几何时，巴罗哈曾是聚谈会上的无畏勇者，是范本和楷模，可现在， 他只是个反复无常的小老头儿，对他感兴趣的早已不是那些热门话题的讨 论者，而只有那些好事猎奇的人了。巴罗哈虽然喜欢葡萄酒，时不时也会 抽上一根烟，喝上一杯威士忌，还挺贪吃嘴馋，但他并没有什么不良嗜好。 他每天上午写作，下午散步，读书要读到凌晨。他还喜欢猫。他的书也一 直都在以平均每年两本的速度不断问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