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之恋

nbsp; 一
生正逢时
吴祖光
    重意境、感悟，不是简单再现生活，意在笔先，言尽意不尽，
是中国艺术高于西方艺术之处。外来的艺术实现民族化、东方化，
不在抄袭戏曲国画的形式，贵在遗貌取神，技艺升华为道，打通
中西文化之间隔墙，保存民族个性，要若干代人相继去奋斗。
    约二十年前我在合肥看过柯文辉先生写的京剧，很受感动，
说了一些由衷的赞辞，也就和他相识。*近读了他的二十来出话
剧，在艺术成就上很不平衡，但都写得热情严肃。二十一岁改编
的《祝福》，写实功底扎实；三十出头写的《捻军传闻》，富于青
春的浪漫主义激情，却也打着那个年代轻浅的烙印。
    近年他试作了“写意诗境剧”，才找到自己该走的路。用中国
画理论写话剧，三言两语单刀切入，大泼墨大泼彩的背景浑涵有
力，线勾白描或工笔重彩的人物，甚至一些抒情的水墨草图，重
在心灵抒发。题材则古今中外名人轶闻，凡人小事到童话幻想，
尤其是写艺术家的短剧，如文天祥、汪水云、莫扎特、肖邦、李
斯特、托尔斯泰、皮兰德娄、萧伯纳，意大利表演大家阿芭等等，
各有活气(不可能个个都是典型)，都在无布景的一桌两椅间活动
大半个小时，不乏气势、妙语。个别小戏也有力不从心的平庸。
一些代表作始终流泻着诗的情绪和氛围，台词不押韵，也是好诗
剧。戏的结构受到莎士比亚戏剧第五幕的启迪，开幕已近乎结尾．
 在结尾中倒映出矛盾的起因与经过，手法经济，但有些故事马小
人大，载体吃不消。个别的人物、台词欠准确。祈盼有缘有识的
导演、演员、活跃在校园舞台上的大学生们，把他的书立起来跟
观众一起推敲、丰富。
    本世纪短剧的创作不算丰收，文辉的探索是生正逢时，在新
世纪的黎明多写好戏，发展风格，推进大有可为的写意艺术，又
不限于只在舞台上。但对自己要保持警惕：不要用诗的境界与理
念代替主体的行动的人物命运!谨以真话摇旗呐喊，以壮声势!
 序  二
二十一世纪的戏
    ——关于柯文辉的戏剧
何满子
    说是二十一世纪的戏，或说是洪荒时代的戏都无不可。柯文
辉没有拿写成本子来给我看，大概他知道，我是活在二十世纪的
人，至少现在活于二十世纪。是否能，用句雅得很俗的话，展开
超越时代的翅膀读完他的文本是大成问题的。而我也宁愿听他的
口述。说句不敬的话，他的嘴比他的笔更能打动我。于是，我饶
有兴趣地听了他口述的从《大漠行》到《诗人布宁》七个戏，说
有人给它们的结集起名为《大师之恋》，我要他改作《碎物》，现
在印出来叫作什么我不知道，总之，我还是管它叫《碎物》。
    老柯讲述时十分投入，戏里面的台词，或叫它作诗吧，都原
原本本背诵了出来，还带着自信的兴奋和欢快，还有别的难以形
容的情绪，真像是一个进入了角色的演员在台上对着群众表演
——可怜的是观众只我一人。
    我笑着听而心里很苦。老柯是个苦命人，艰辛奔走了大半辈
子已经够苦了；更苦的是，他自己毫不以为苦。套用一句烂熟的
西方谚语：美人唯有不自知其关的才*美，可以折兑成苦人唯有
不知其苦的才*苦。我不愿说“伤心人别有怀抱”之类的评赞，
那未免太生分了点，近似冷冰冰的大自然的口气。不过看看这几
 个戏，大概除了“伤心人别有怀抱”这样的不着边际的话以外，
实在找不出别的话来概括；而要我来评价这些戏，我也只能自己
承认低能：它们是诗，而我对诗恰好一窍不通。
    因此，为其评戏，不如说说老柯这个人。当然，能说的也是
何氏眼中的柯文辉。
    除了“苦命人”之外，他还是个怪人，或者换个词儿，叫作
“满肚子不合时宜”。
    讲到他的怪和不合时宜，倒可以拿这几个戏来印证一番。怪
如果有点限度，离常情不远，写出来也不过如人们所常说的“荒
诞派”罢了；虽然“荒诞派”也有各种奇怪的解释，有人是把游
戏文章称作荒诞派的，例如把潘金莲、贾宝玉、猪八戒之类拉在
一起，就称之为荒诞剧，这是和Absurdism这个词儿开玩笑……
但，别把话拉远了。比如《诗人布宁》这个戏，当老柯报出题目
后，我立即猜想，他一定要说布宁流亡出国，当了乞丐，还向一
位美丽富家小组或遗孀献爱情诗；或者说，一九三三年得诺贝尔
文学奖时，他曾向评奖委员会辞谢，要求把奖金改授给高尔基；
或者是，他拿着一枚钻石戒指向法国房东太太的女儿求婚不遂，
就吞下钻戒自杀了，等等。结果，设想的这三种情节全不对路，
没想到他竞变出了两张护照的故事。这就怪得和世情太黏着了，
一黏着就不合时宜，不说狂也有点狷了。又如《关羽貂婵》里的
马夫，简直匪夷所思。马夫铭心刻骨地爱上貂婵，岂不就像贾府
的焦大爱上了林妹妹么?而且差点自杀殉情，要求合葬，俨然是
少年维特的气概。还捎带点敝国绍兴戏里哭得泪人儿一般的祝英
台的德行。这样的戏，这样的人，当今的风流小生谁能演?谁来
钻你的不知是从哪门子找来的爱情哲理?还有，《秋梦》里那座头
朝下脚朝上倒着看人间的雕像，倘要在舞台上出现，仅仅这玩艺
儿，就得罗丹活到二百零八岁才有本事完成，休说倏忽出没的人
物的海阔天空的台词儿了。意象太大而世界太小，何况人只有那
么大一个脑袋，没人装得下……
     我说：“老柯，你这戏没人看，也没人演。这是二十一世纪的
戏。意象再离奇，再凝缩，你总得铺条路让人走进戏里去才行!”
    老柯争辨道：“我这些戏都是莎士比亚的第五幕。现在人忙着
做生意，没工夫从头至尾看你描出戏剧7中突的全过程，一上场就
是顶点，我省事，人家也省心。戏能上不能上，印出来再看吧。
兴许天下之大，有几个聪明得傻帽儿的人。”
    我说印也没人肯印。他说有人已经答应给印了。我半信半疑
地向他道贺，而且立刻献计：有人印，你就去签名卖书，你把胡
子再留长一寸，冬天里吃那么一小点红砒发发热，衣服穿得单薄
点(这是以往旧社会跑江湖卖艺人的祖传老法)，向观众宣称：我
是“气功大师”，谁买了我发着功签名的书，保证您身体特棒。不
过，现在觉不着，得五年以后才能显出神效。这样，兴许可以多
卖几本。
    他跳起来大喊：“高招!我就照阁下的妙计办。”
    现在我把这条计的秘密给读者泄露了，我觉得丝毫没有对不
起老柯，于他卖不卖得掉这本书毫无妨害：我相信没有读者是读
了本文以后再掏钱买书的。至于买了回去再发现老柯并无气功，
不过是吹牛皮，连呼上当，为时已晚。书店里出的书是不管退的。
那时，买了书的读者一定会觉得钱已花掉，不读白不读，于是，
读了下去，于是他终于得到一点很怪的、不合时宜的，然而却是
颇有意思的东西。
    1993年《光明日报》

关羽貂婵
时间汉末
地点徐州
景花园一角，有两只石凳，当中有一块大磨刀石，旁有水缸、
    刀架。天幕上有树影，月光如水，疏星闪烁。
人物貂婵：二十岁的著名歌女，乱头粗服，不减天姿。
    关羽：三十岁的名将，赤面长须，青巾绿袍，气度威严，
    又不失儒雅。
    马夫：二十多岁，短打扮，热诚、憨厚、粗犷。
启幕初更刚过，明月东升，景物在模糊中增加了重量感、体积
    感，益见粗糙、原始、厚拙。马夫将青龙偃月刀在缸中蘸
    上水，没精打采地磨着，嘴里哼着谣曲，无腔无调，炽热
    如火。
    自见冤家面，
    命芽瘦成线，
    相思抽厚茧，
    长夜梦千遍。
    一笑心花开，
    一恼心穿剑，
    肉味如枯草，
    酒香喉舌厌!
    想说悄悄话，
     又怕你听见……
    [唱到第四句时，关羽背手轻步走进花园，凝神谛听，发出
    叹息。歌声戛然而止。
  马夫(施礼)二将军!
  关羽  免礼!平时阿虎磨刀，刀石吐火，星花飞溅，六面生风，
    夯啷啷草儿躬腰，大树点头，声若龙吟虎啸，三两百步之
    外的兵卒，听得心惊肉跳，沙场百战奔腾万里的战马也听
    得鬃毛竖起，吐气成云，昂首长嘶，想穿过箭雨，踏出血
    路。今晚却有气无力，心不在刀，难道没吃夜饭?
  马夫(点头不语)……
  关羽病了?
  马夫(摇头)……
  关羽  怎么?是伙夫没烧好吃的?
  马夫别冤枉好人，二将军!我这肚子饿得像车轮咕噜噜叫，舌
    底下涎水像泉眼哗啦啦冒，大块肉一进嘴如同秕糠，香喷
    喷美酒一沾唇就变马尿，一点胃口也没有。
  关羽是想家中老母亲?停几天我许你回去探望，把这二十串钱
    捎回去，给老人家添件寒衣，多买些吃的。
  马夫谢谢二爷，老娘耳不聋眼不花，脊梁挺得跟这青龙偃刀的
    把子一样直。三个月之前也曾回去请过安，倒甭惦记。
  关羽那……敢是有心事?
  马夫这……(垂头放刀无语)
  关羽  吐出来比鲠在咽喉痛快。不说关某怎好与你排忧?
  马夫  (叹息)嘿……只怕是嘴上抹面粉——白说啊!
  关羽  爱物可赠知己，心事能对人言。闷在胸膛会烧焦脾肝!
  马夫二将军!阿虎打仗如何?
  关羽  胆量武艺出众。否则不会将你选在帐下听候调遣。
  马夫阿虎侍奉将军可算尽职尽心?
二  关羽夜读《春秋》送野味，鞍前马后不辞劳，牲口喂得膘肥体
    壮，善解人意，就是关某亲骨肉也不过如此。
马夫将军用心看心，才见到阿虎微小的长处。承蒙厚爱，是有
    件天大的心事，讲来又怕让人说我癞蛤蟆想娶天鹅，笑掉
    大牙；不说吧又有一线指望，但求将军做主……
关羽你看中谁家的闺女?
马夫  比什么闺女都标致，皮子跟早霞一般水灵，白里透红，小
    脸儿比三月桃花还鲜亮，唱起歌儿百灵黄莺变哑巴，走起
    路来漂在水上的白莲、春风里的柳枝都黯淡无光。那眼睛
    里有一双看不见的小手能抓人魂魄，笑起来那阵灵光仙气
    漩得我心痒难抓，满心装进情虫儿乱拱乱涌，真受不了。
关羽  哈哈哈哈!小人儿也害了相思病?
马夫请将军把关在土牢里吕布的小夫人貂婵赏给阿虎做媳妇，
    (跪下)阿虎虽死不忘大德，要不——说句没出息的话，真
    活得没劲儿!不如死了干净!久仰将军急人之难，成全阿
    虎吧!(叩头不止)
关羽先吃胞肚子，亲事从长计议!
马夫你不知道想媳妇的滋味，我不敢见貂婵姑娘。只要有个打
    盹的工夫，转上十八圈也想到土牢外边去站一会儿，好从
    小窗洞里看她一眼……
关羽知道了，去吃东西。
马夫刀还没有磨快!
关羽关某自己来磨，也好活活筋骨。
马夫这事不用劳动将军，阿虎吃上一笼馒头就来。只要提亲，
    别说一天三磨刀，就是被砍上三刀也会笑眯眯的。
关羽  (善意中略带厌烦，嘲弄)去!饿坏了，俺如何向你老娘
    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