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乡愁-增订版(附赠《俳句一百首-增订版 》)

我们上峨眉山去吧！
　　我们今天上山去。你该记得“今天”是六十多年前出太阳的一个夏天。山脚下虽然很热，但是山上可能很冷：位于海拔3099米的山峰年平均气温3℃。夏天都得点火盆。别忘记带一件厚的毛线衣！除了每人一瓶水，别的东西不需带。老和尚果玲昨天已经派了一个飞毛腿的和尚上山去通告洪椿坪、洗象池和金顶寺的方丈。
　　山上还没有修公路，也没有悬空索道。我们得像真的居士一样走上很难走的山路。我建议我们走东路上去，走西路下来。
　　我们先经过雷音寺、华严寺、神水阁和中峰寺到清音阁去。这一段一共15公里的路比较好走。你走累了么？到金顶还有30公里路！吃了一碗素面，喝了几碗茶之后我们到离清音阁只有一公里路的牛心寺。这座庙宇盖在“牛心石”上。石底下是黑龙江和白龙江汇合的地方。上有双飞桥分跨两条河流。你听听桥底下两条河流激荡的声音！“双桥清音”是峨眉山十景之一。离清音阁不远也有“白云峡一线天”，从宽四米，高五十多米的峡中露出一线微光！东边的崖壁上修建了一座栈桥。我每次上山一定到这儿来欣赏诗意的风景。
　　好！不能再耽搁了！天黑以前我们得到达洗象池。这一段经过洪椿坪、寿星桥和九老洞到洗象池的山路精彩的风景很多。你看路东边山谷里的杜鹃树吧！峨眉山杜鹃的种类很多。有的杜鹃树有15米高！山峰上长着一种黄色的比较矮的杜鹃，可能是峨眉山特有的植物。
　　这一段路有的地方非常陡，不好走。莫来头！（在峨眉山上有的时候非讲四川话不可！“莫来头”就是“莫得关系得”，没有关系的意思。）
　　这一段路也是山上的猴子所漫游的地方。这些孙悟空的后裔跟它们的祖先一样顽皮：你不交买路的花生或者水果，它们绝不会让你走过。稍微进化的、比较有礼貌的猴子有时候跑进庙宇里学居士们在佛爷和菩萨面前磕头。
　　终于到了洪椿坪！庙子的大师傅给我们准备了几样罗汉斋。你肚子饿了吧？不要吃得太多！前面的路更不好走！
　　庙子旁边有三棵很大的椿树，有人说已有一千多年的高寿。这儿的海拔超过1000米。下午的山风比较冷，*好穿上毛线衣，免得着凉。
　　过了寿星桥我们一直往九老洞去。洪椿坪和九老洞是山上*庄严的庙宇。两座庙宇周围的山景也特别好。上山的曲折小路旁耸立着三四人才能合抱的楠木，再往前走几十步可以一路窃听风与竹林欢乐亲昵的耳语。路东，白色残雪拥抱的深谷与路旁青葱油绿的苔藓遥相呼应。再往前走，山底平原水田上衬托着玩具似的农庄错落有致。陡峭的路旁有稻草盖的小亭子，我们正好休息一下。这时你会发现峨眉山上的植物真多！听说有三千多种，可惜多半我叫不上名字来。不过洪椿坪农忙时节盛开的芍药是我*钟情的“恋人”，连农民都要放下农活抽空上山来欣赏它的美容。该走了，再走一段，你会闻见附近佛堂里飘来的香烟。
　　到了九老洞，我们得到离庙子不远的洞里去拜访“九老”。但是洞*深处只有一尊观音塑像：比孔子和老子年纪大得多的九老也许不愿意跟游客见面。
　　走吧！前面是非常陡的“钻天坡”。别往下看！你走累了或者发冷的话，只要想到洗象池里的火盆和热腾腾的“豆花儿汤”！说不定洗象池的方丈也会拿出一瓶大曲来。大慈大悲！
　　啊！到了！你看！火盆里的炭烧得通红！我们在火盆旁边洗完了脚之后，一个和尚端来热腾腾的“豆花儿汤”和很辣的豆瓣酱。阿弥陀佛！方丈自己给我们倒大曲。
　　我看你都睁不开眼睛了！今天晚上好好地睡！明天早晨我们要上“天梯”到“金顶”去。
　　早安！你睡得香不香？猴居士们把你叫醒了么？上路之前我带你去看普贤菩萨洗他的大象的水池，就在庙子的旁边。普贤菩萨是峨眉山的守护神，到处都有祂的像。呵，这个没有水的水池莫得啥子看头得。（对不起，四川土话又来了！）从这儿一直是上坡路。我头一次上去是1949年的大年初二，路上盖了一尺厚的雪！当时我只有25岁，还走得动。经雷洞坪，登接引殿，上卧云庵，我们来到金顶寺。庙子的方丈、老和尚果玲的徒弟常鼎出来欢迎我们，说我们来得真合适：午后两点钟是看佛光*好的时候。
　　他带我们到庙宇后头刀砍斧劈一般的崖壁去，叫我们背着太阳往东看。在云层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带彩色的光环。其边缘是红黄色的，中央是蓝紫色的。忽然，每人都在光环中看见了自己的头影！奇特的是几个人并肩站立只能看得见自己的头影。
　　从位于山峰西边的千佛顶和万佛顶，我们清清楚楚地看见昆仑山东部的雪山。
　　我每次上“金顶”就朗诵唐朝的这首诗：“夜宿峰顶寺，举手扪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诗也许是李白写的。有人说也许是在金顶寺写的。莫来头！
　　我们上金顶的收获已经很丰富了，所以我们不必等到晚上看崖壁底下出现的佛灯。我们的旅行既然是神游，就不妨随心所欲，逍遥下山。
　　下山的时候必得再经过洗象池，从洗象池我们走西路经过华严顶、长老坪、息心所到万年寺。这一段路西边的云海是令人难忘的。无风时，云海如镜面，远处的山峰好像大海中的岛屿；起风时，云雾涌动如惊涛卷起千堆雪。
　　万年寺内有普贤菩萨所骑的白象铜像，超过七米高。太大很了！（四川话又来了！）
　　从这里到报国寺的路好走。要是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在龙门洞游一下泳，再到报国寺去吃晚饭。
　　1949年4月，我在万年寺听过由西康来的密宗法师能海讲经。下次见面我给你讲能海法师的非常奇怪的故事。
　　一个真奇妙的事
　　我遇到过一个真奇妙的事。每两周到我家来一次收拾房子的女佣，把我放在书桌上的一个小扣子吸进了吸尘器。我告诉她我一点都不在乎，但是她还是打开吸尘器，拿出那小扣子和一小张皱了的纸。那纸是1950年8月31日成都市军管会公安所发的一张迁移证明书，允许陈宁祖，学生，19岁，迁出成都前往广州去，迁出的原因是结婚。这张迁移证明书我以前都没看过！我简直不懂怎么几十年后会吸进我的吸尘器！
　　我知道宁祖8月份离开成都，至于她8月几日起身，我是看到这张迁移证明书才知道的。
　　我当时从香港给宁祖的父亲打电报跟他女儿求婚。宁祖的父母问她愿不愿意跟“马洋人儿”结婚，她的回答是：“随便你们吧！”但是“马洋人儿”在香港！怎么办？申请到香港去的证明书当然没有意义，公安局肯定会拒绝。宁祖的贤母想出了一个办法。她刚收到以前的一个学生从广州寄来的信。好，她把信封交给我一个*好的朋友。那人比我大两三岁，学问非常好。我住在成都的时候，他每天到我家来帮我补习中文。他写得一手好字，什么字体都会模仿。宁祖的母亲请他用信封上的字体写一封信向宁祖求婚。信写好了之后，母女二人到小天竺街公安所去申请到广州去的许可证。莫得问题得！
　　宁祖和陪送她到香港去的姐姐先搭邮政车到宝鸡，从宝鸡坐火车到广州。旅途上不能跟我通信。在中国待了两年之后，我实在受不了香港的热闹，所以搬到大屿山（香港外面一个海岛）去住。我租了山峰上的一所石屋。那时只有我一个人住在山峰上。
　　我深知那时中国内地的交通多么难，猜想宁祖9月中旬才会到广州。9月初，我到九龙去，投奔一位住在沙田道风山的瑞典牧师家。我每天清早坐火车到罗湖去等宁祖。那时的罗湖跟今天的罗湖完全不同，边境的板桥这边有一所驻扎一小队英国兵的木头平房子，在板桥那边有一所同样的驻扎一小队中国兵的木头平房子。那地方啥子都莫得！只有空肚子等待！（我记得我到峨眉山下的小村子去调查方言，老带着一包花生和几个咸鸭蛋。但是边境上连花生跟咸鸭蛋都买不着。）
　　桥两边的兵当然懂得我在等人。每有一个漂亮的姑娘过桥的时候，他们就指着向我吹口哨儿。我只能摇头。宁祖比她们漂亮得多！
　　9月20日，我忽然看见宁祖和她姐姐走过桥来。两个人都穿着那时学生穿的蓝布旗袍。宁祖终于到了！
　　9月24日，宁祖跟我用传统的瑞典婚礼在道风山的教堂里结婚。瑞典的牧师和他夫人当天晚上安排了一个宴会。
　　结婚后宁祖跟我到大屿山去度蜜月。那时宁祖根本不会做菜。山上什么东西都买不着，所以得到山底下的梅窝村去买菜。我们常常吃罐头碎牛肉（cannedbeef）、土豆以及宁祖带来的辣椒粉。没有别的东西吃，我们就吃干炒的面粉加一把红糖。饿肚子时，味道不错！有炒的土豆、酱油和辣椒粉你也不会饿死。真的，只要是有辣椒，啥子东西都好吃！（谈到辣的菜，你吃过四川甜水面没有？听起来一点都不辣，但是一吃，你眼睛会流辣泪，耳朵会叮咚地响，一身都会出汗！宁祖跟我1979年春回成都去探亲时，我在街上看见一个卖甜水面的摊子。啊，非吃不可！宁祖跟她的弟弟妹妹劝我千万不要吃，街上的人围绕着我，要看一个老外辣惨了。吓，我像鲁智深吃狗肉一样地把那大碗甜水面一口吞下去，也把那通红的汤全喝完了。）
　　我现在不谈宁祖跟我怎么过的蜜月，也不谈我们回瑞典去的旅途上所经历的一些奇事，更不谈我们在一起过的46年的幸福生活。这都属于我自己。我只想说，原来不会烧开水的宁祖到了瑞典之后自我发挥出非常精彩的烹调技术，这真是一个奇事！
　　林中空地的石头
　　在韦尔斯西南部的一片林中空地上有一块吃音的巨大的石头。猛冲树林的暴风的怒号、性欲来潮的雄鹿的咆哮、群鸟的鸣声、在草丛中蠕行的蛇的沙沙的声音、闻到狐狸的臭迹的猎狗的吠声、骤雨打到林务官的房顶的哗啦哗啦的声音、野生蜜蜂营营的叫声、躲在石头后头偷偷做爱的年轻爱人的耳语和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花蝴蝶翅膀下的嗖嗖的声音——这些杂音都一一吸进石头巨大的肚子里！如果一个在树林里散步的人在那石头上休息片刻的话，我相信他会感到尽可能的沉默。
　　一块怀着孕的石头！一块肚子里装满了杂音胎儿的石头！假如一个一家老小都在饿肚子的贫农决定要开垦那块林中空地，用钢钻在巨石中钻18个眼，把每眼装满了炸药将巨石炸破了——呜呼哀哉！——那藏在石头中几千年几万年的杂音会不会像瀑布一样一下就迸出来？林中的树叶子会不会被吹落到地上？花蝴蝶的翅膀会不会撕烂了？树林里的野兽呀，在树枝上安歇的群鸟呀，草丛中的蛇和小虫，它们的命运会怎么样呢？简直不敢想象！
　　我从来没有到过韦尔斯西南部的那片林中空地，因此没有看过那神秘的巨石。可是我深信它存在！耶稣会会员南怀仁（FerdinandVerbiest）17世纪末于北京担任钦天监的长官时所画的世界地图上，有好些用中文写的短评，他在爱尔兰地图上写有这样一条短评：“此岛上没有蛇。”是真的！爱尔兰真的没有蛇！地图上的短评多半与肯定存在的现象有交涉。南怀仁神父的地图明明指出韦尔斯西南部的一片林中空地上有一块吃音的巨石，我有什么理由疑惑他的话呢？既然南怀仁神父是一位学问非常高明的人，又是基督徒，我宁愿相信他的话。要不然，我们这个世界对我来说显得更无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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