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书

第三章　被宠坏的小太太
　　1960?夏
　　……
　　他犹豫了片刻，然后示意一位侍者要一些红酒。桌上的客人没人注意到。
　　“那么……你会给我丈夫写一些了不起的东西，是吗？”司特灵夫人正盯着他的袖口看。第二道主菜，一大盘新鲜海鲜已经放在了他面前，她也把脸转过来对着他。他整了整自己的餐巾。 “我不知道。我应该吗？他了不起吗？”
　　“照我们亲爱的朋友芒克里夫斯先生的话来说，他是良好的商业实践的一盏标杆。他的工厂是依照*高标准建造的。他的营业额每年都在增加。”
　　“那不是我问你的。”
　　“不是？”
　　“我问你，他是不是了不起。”他知道他显得尖刻了，可是酒精已经唤醒了他，使得他全身刺痛。
　　“我不认为你应该问我，奥哈尔先生。一个妻子在这种事情中无法不偏不倚。”
　　“哦，在我的经验中，没有什么人能比一个妻子更不偏不倚了。”
　　“你继续。”
　　“还有谁能在结婚几个星期里就知道她丈夫所有的缺点，还带着法庭审讯般的精确度，从记忆中有条不紊地指出它们？”
　　“您妻子像是残忍得可怕啊，我情愿听到她的声音。”
　　“实际上，她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人。”他看着珍妮弗将一只小虾扔进自己的嘴里。
　　“真的？”
　　“是的，聪明到几年前就离开了我。”
　　她把蛋黄酱递给他。见他没有动，她舀了一勺到他盘子的一边。“这意味着你并非很了不起吗，奥哈尔先生？”
　　“在婚姻这件事上吗？不。我当然没什么了不起的。可是在其他任何方面，我是，当然，无与伦比。而且，请叫我安东尼。”似乎他被传染上了他们的矫揉造作、他们讲话时不加掩饰的傲慢。
　　“那么，安东尼，我确信你和我丈夫会相当合得来的。我相信他对他自己有同样的观点。”她的视线停留在司特灵身上，然后又回头看他，等待着。于是他觉得她也许不像他以为的那么令人生厌。
　　在享用主菜期间——牛肉卷，配有奶油和野蘑菇——他发现珍妮弗?司特灵，沃玲德家的小姐，已经结婚四年了。她大多数时候都住在伦敦，她的丈夫每年要为自己的矿藏出国无数趟。他们到李维欧拉来过冬、消夏，以及当感觉到伦敦生活乏味之后，到这里来度个小小的假。“这里的人口密度太大，”她说，眼睛示意对面的市长夫人，“你不会想要一直在这里住着的，在金鱼缸里。”
　　这些都是她告诉他的事，这些事本应该将她划为又一位被宠坏的富人妻子。
　　可是他也观察到了其他事：珍妮弗?司特灵可能有一点被忽略，她更聪明，至少超过她的身份所需要的程度。眼下，只有她眼中悲伤的小苗头暗示着这样一种自我意识。她陷入了一个永不结束又无意义的社交漩涡中。
　　没有孩子。
　　“我听说，两个人必须在同一个国家里待上很长一阵子，才可能有机会有孩子。”她这么说，他好奇她是不是在跟他发送什么信息。可是她显得老实诚恳，还被她自己的具体情况逗乐，却不失望。
　　“你有孩子吗，安东尼？” 她询问道。
　　“我——我似乎一不留神弄出了个孩子。他跟我前妻住在一起，她尽其所能地确保我不会使他腐化堕落。”当他脱口而出时，他便知道自己喝醉了。清醒些，他永远不会提到菲利普。
　　这一次，他看见她的微笑背后有什么严肃的东西，似乎她在考虑要不要给予同情。别。他期待的是她的沉默。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他给自己又倒了一杯红酒。“很好。他——”
　　“她为什么会认为你能造成腐化堕落的影响，奥哈尔先生？”玛丽埃塔，那位市长的女儿，从桌对面问道。
　　“我怀疑，小姐，是我自己更倾向于腐化堕落。”他说，“如果不是我已经决定要给司特灵先生写一篇充满溢美之词的小传，恐怕我要大书特书的便是此番美食和他桌边的作陪成员了。”他停顿了一下，“什么会让您腐化堕落呢，芒克里夫斯夫人？”他问道——她似乎是*安全的人，在这种问题上。
　　“哦，我*廉价了。任何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让我腐化堕落。”她说。
　　“好一个腐败分子！”她丈夫爱怜地说，“花了我好几个月才让你腐化堕落。”
　　“很好，你必须收买我，亲爱的。不像这儿的奥哈尔先生，你太缺乏好的外表和魅力了。”她朝他脸上亲了一口。“而珍妮可是完完全全不会腐化的。你想象得到她居然是彻彻底底的大善人一枚吗？”
　　“如果价格合适，这个地球上没有人是不会腐化的。”芒克里夫斯说，“即使是甜蜜的珍妮。”
　　“不，弗朗西斯。拉法耶特先生是我们真正的正直标杆。”珍妮弗说，她的嘴唇淘气地朝着角落处抽动。她开始看起来有一点忘形了。“毕竟，没有什么能比法国政治更腐化堕落的了。”
　　“亲爱的，我不认为你具备谈论法国政治的条件。”劳伦斯?司特灵插嘴道。
　　安东尼看见了她脸颊上飞起的红云。
　　“我只是说——”
　　“嗯，别。”他轻轻地说。她眨了眨眼，凝视着自己的盘子。一阵短促的嘘声。
　　“我相信您是对的，女士。”拉法耶特先生殷勤地对珍妮弗说，同时放下眼镜。“然而，我可以告诉您我在市政厅的对手是多么卑鄙的一个无赖……以合适的价格，当然。”
　　一阵笑声如涟漪般回荡在桌旁。玛丽埃特的脚在桌下按着安东尼的。在安东尼的对面，珍妮弗?司特灵悄声指导佣人们收拾盘碟。芒克里夫斯夫妇忙于和蒂玛瑟先生左右两边的客人谈话。
　　天啊，他想。我在跟这些人做什么啊？这不是我的世界。劳伦斯?司特灵正在跟他旁边的客人在强调什么。一个傻瓜，安东尼想。他心里说着，同时也意识到他自己，有着失去的家庭、正在消失的职业前景、不富有，可能比别人更准确地符合这种形容。对他儿子的提及、珍妮弗?司特灵的羞辱和酒劲儿一起，使他的心情一团暗灰。治疗不如意的心情只有一招：他不得不示意侍者再给他来点酒。
　　蒂玛瑟夫妇十一点一过就离开了，拉法耶特一家也在几分钟后离开——早上还有市政委员会的事务，市长解释道：“我们比你们英国人开始得更早。”他们没有再享用接下来的咖啡和白兰地。他与安东尼握手道：“我会非常有兴趣阅读您的文章，奥哈尔先生。今晚很愉快。”
　　“我也很高兴，相信我。”安东尼站着挥手，“我一直对议会政治非常着迷。”他现在已经很醉了。话语于他几乎就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他使劲地眨眼，意识到他无法控制这些话被别人接受的程度。他也几乎记不得过去一小时里他都跟别人讨论了些什么。市长与安东尼对视了一会儿，然后松开了手，转过身。
　　“爸爸，我想留下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确信这些好心的绅士中总有谁不久后会送我回家的。”玛丽埃特意味深长地看着安东尼，后者夸张地点点头。
　　“我可能需要您的帮助，小姐。我一点都弄不清楚自己是谁。”他说。
　　珍妮弗?司特灵正在挨个亲吻拉法耶特夫妇。“我保证她会安全地回去的。”
　　她说，“多谢光临。”接着她用法语说了些什么，他没听清。夜变得凉起来，可是安东尼几乎感觉不到。他意识得到远处的海浪拍打着海滨，一边痛饮什么人塞到他手里的上好的干邑白兰地，偶尔也听到芒克里夫斯和司特灵讨论股票市场以及海外的投资机遇，但他并不专注。他已经习惯于在一片陌生的土地茕茕孑立，与自己兴趣相投的人在一起舒适自如。可是今晚他感觉到失去平衡，易怒而脆弱。
　　他看了一眼那三个女人，两位黑发的和一位金发的。珍妮弗?司特灵正在伸出一只手，也许是在炫耀什么新配的珠宝。其他两位在喃喃低语，不时在谈话间爆发出一阵大笑。玛丽埃特不时看着他，微笑。里头有什么阴谋的暗示吗？十七岁，他警告他自己。太年轻了。
　　他听见蟋蟀的鸣叫、女人的笑声、从房屋深处传来的几丝爵士乐。他闭上眼睛，然后睁开，看看手表。不知怎的，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他有一种恼人的感觉，刚才他似乎在打盹。算了，是时候离开了。“我认为，”当他从椅子上勉强站起来的时候，对 男人们说，“我也许应该回我的酒店去了。”
　　劳伦斯?司特灵站起来。他正在吸一支大号雪茄。“让我叫我的司机来。”
　　他转身向屋子走去。
　　“不，不用。”安东尼抗拒道，“新鲜空气对我很好。非常感谢您给了我这样一个……一个有趣的晚上。”
　　“如果你需要更多信息，明早给我的办公室打电话。直到午餐时间我都会待在那里。之后我就要去非洲了。除非你愿意跟我一起去，看看**手的矿藏？”
　　“其他时间吧。”安东尼说。
　　司特灵摇动着他的手，一次简单而坚定的握手。芒克里夫斯照着做，然后对着他的头斜出一只手指，给予无声的致敬。
　　安东尼转过身朝花园大门走去。花坛中安放的小灯笼照亮了路径。在前方，他可以看见黑沉沉的海上，只只船舶上的灯光。微风将露台上被压低了的声音携带给他。
　　“有趣的家伙。”芒克里夫斯说，声音里却暗示着他内心的想法正相反。
　　“比一个自我满足的道学先生要好一些吧。”安东尼用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得到的声音喃喃道。
　　“奥哈尔先生？你介意我跟你谈谈吗？”
　　他惊得一转头。玛丽埃特站在他身后，抓着一个小手袋，肩上搭着一件开衫。
　　“我知道去城里的路——我们可以走一条崖径。我怀疑你自己走的话会迷路。”
　　他在砂石的路径上摔了一跤。那女孩用自己小巧的褐色的手搀了他一把。
　　“有月光还挺幸运的。起码我们可以看见自己的脚。”她说。
　　他们沉默地走了一小段路。安东尼听见他的鞋子踩在地上的沙沙声，当他绊到一簇野薰衣草时，他居然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喘息。尽管有温暖而潮湿的夜晚和挽着他胳膊的可人女孩，他还是因为某些无法言说的事物而觉得想家。
　　“你很安静啊，奥哈尔先生。你确定你没有再度睡着吗？”
　　他们俩想起刚才在那所房子里的事，都爆发出一阵大笑。
　　“告诉我，”他说，“你喜欢那样的晚上吗？”
　　她耸耸肩，“那是一座不错的房子。”
　　“一座不错的房子。这是你对一个愉悦之夜*主要的评判，是吗，小姐？”
　　她扬起一边眉毛，显然并没有因为他话语中的尖锐而困扰。“玛丽埃特，哦，我能否理解为你并不开心？人们喜欢那样。”他宣布，同时意识到自己听起来醉醺醺的，而且充满火药味儿，“搞得我都想插一把手枪到自己嘴里，然后扣动扳机。”
　　她轻笑。他因她的顺从而有一丝小小的满足，他继续就自己的主题趁热打铁，“男人们只会谈论每个人的财富，女人们只看得见自己戴的该死的珠宝。他们有钱，有机会，可以做任何事，看见任何东西，可是没有人能对他们狭小的世界之外的事物有任何观点。”他再一次跌倒，玛丽埃特的手抓紧了他的胳膊。
　　“我情愿将这一晚花在跟帽子酒店外面的穷人们聊天上。除非，无疑，像司特灵那样的人会让他们收拾干净，将他们安置在不让他们觉得太被冒犯的地方。”
　　“我本来以为你喜欢上了司特灵女士。”她责怪道，“显然，李维欧拉有一半的男人都爱着她。”
　　“被宠坏的小太太。你可以在任何城市找到她们，玛丽埃特小姐。她们艳若桃花，可是脑子里没有任何原创的思想。”
　　他将自己的激烈演说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终于意识到那女孩早就停下来了。
　　他感觉到气氛不对，便向身后看了一眼，当视线定格后，他看见珍妮弗?司特灵站在离他们只有一米的地方。她抓着他的亚麻布外套，金发在月光下泛着银光。
　　“你把这个落下了。”她说，将手伸过来。他的下巴收紧了，她的眼睛在蓝色的月光下灼灼发亮。
　　他走上前去接过它。
　　她的声音穿过静止的空气。“我很遗憾，我们让您如此失望，奥哈尔先生。
　　我们的生活方式对您造成了冒犯。也许如果我们是黑皮肤的或是一贫如洗的，才能获得您的认同。”
　　“天哪，”他说，接着喉头吞咽了一下，“我很抱歉——我喝得太醉了。”
　　“显而易见。也许我可以请求您，无论您对我和我被宠坏的生活的个人观点如何，请您不要在报纸上攻击劳伦斯。”她开始朝山上往回走。
　　他畏缩了，沉默着，心里在懊悔。她离去的话语飘散在微风里：“也许下一次您面对要忍受这样乏味的一群人的情形时，您会发现说一声‘不，谢谢你’要更容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