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杂文 现代部分 卷七 柯灵集

　　《中国杂文（现代部分 卷七）：柯灵集》：　　今昔“英雄”看京戏，我爱看全武行；看旧小说，我爱看侠义传一因为其中有些“英雄气概”，未许一笔抹煞。　　杀人也好，放火也好，凡有行动，一律自己负责；连采花的强盗，黑夜里侮辱了女人，也在墙上留个记号，表明这件坏事是他干的。干坏事可恨，干了坏事而不敢负责，可恨而又可鄙，也就特别可恨。看看现在的世道，凡事敢作敢当，毫不推诿闪烁，简直已经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品质了。　　“英雄”这一称号，现在已被踩在脚下，但在实际生活里，各种各样的“英雄”却依然存在，不过已经不穿衣行走，从外表看，一律恂恂儒雅，很像绅士国里的标准国民罢了。　　自然他们也没有从前的“英雄”那么戆。　　刘邦是“白相人”出身，做了皇帝，用不着读书人了，说道：“乃公马上得天下，安用诗书？”倘使他生在现代，虽然依旧用手枪治国平天下，一定会自己打头，号召学生读经的。倘有异端，必须加以格杀，就大抵先安排下一个叛逆的罪名，套在对方的头上，杀了人也还是他有理。　　无赖勾引女人，角逐情场，勇敢得很；一打官司，就说：“她是野鸡，原是个卖淫妇！”不然就说本是女的主动，有意勾引起了他，原来大爷还上了别人的当。　　这是武的，文的“英雄”，做法就两样了。　　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一封告密信，一样的使仇头落地，让人家死了也不明白是被谁所杀。不然就歪曲是非，笔锋所至，诬蔑随之，这就叫做“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　　然而还有新发明，苏雪林女士似的，向死人头上喷狗血。　　在西班牙文豪塞万提斯的笔下，不是有过一位英雄堂·吉诃德吗？有人说，我就是堂·吉诃德。可是吉诃德先生向风车挑战，是被风车卷去了的。前车可鉴，等风车停了，再横枪跃马，张牙舞爪地扑上去！敢作敢为，是非不问，这也很近乎“英雄”行径，可是，我们现代的“英雄”们，请拿出一点“英雄气概”来，先洗掉亲手涂在尊脸上的白粉再来吧。　　一九三六年鲁迅的病听说鲁迅先生病了。　　对这位中国文化界先驱的健康，引起许多人衷心的关切，但也有人暗暗地高兴。——我这样说，并非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因为已经有人按捺不住，某报的《无常集》里，就透露了这消息：“或问鲁迅何以为中国之高尔基。或答之曰：‘子不知高尔基病危而鲁迅亦病危乎？”’神经正常的人怎么能够设想，有些人居心的下流卑劣，可以达到这种地步！在有些人看来，鲁迅先生的可恶，自然是事实。　　因为鲁迅先生的言论，“搔着人家痒处的时候少，碰着人家痛处的时候多”。而此辈偏偏是满身疮疼，碰痛了，又奈何不得。有鲁迅先生在，此辈的天下就不太平；必欲去之而后快的阴暗心理，是不难理解的。　　然而乘人之危，为稍有人心者所不取，何况闻人病危而抚掌称快，从旁说尖酸刻薄的风凉话。但是这种做法，除了画出自己狰狞的嘴脸，何害于鲁迅先生！当然，人是难免要死的，鲁迅先生迟早必有一天，会正如尊意，闭起口眼来，对达官贵人、正人君子、叭儿篾片之流，不再作洞穿肺腑的注视；也不再评论是非，南腔北调，扰人清听。但他的著作，他的影响，却仍将留在人间，永远也消除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