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终结

哈里·约翰逊坐在行驶在英国乡间的火车里凝视着窗外，他思索着：每时每刻人们都在讲述故事。要是运气能够持续一整天的话，他即将受邀去讲述那个即将去拜访之人的故事。事实上，他已被选来讲述这个举足轻重的人，这个成就非凡的艺术家的一生。该如何开始呢？他想要知道，不禁打了一个冷战。要从哪里开始，又如何将这个仍在继续的故事结束呢？更重要的是，他，哈里，是否能担此重任？
　　宁静的英格兰，没有受到战争、革命、饥荒、种族或宗教骚乱的影响。然而，若是报纸没有说错，英国是个过于拥挤的小岛。到处都是忙碌的移民，紧紧抓住这个国家的边界，如同坐在快要倾覆的小船上。不仅如此，数以万计的避难者和难民正试图越境，他们拼命地想要从这个混沌世界以外其他地方的骚乱中逃离出来。他们有些钻进卡车里或是扒在火车底部；许多人踮着脚尖穿过英吉利海峡海面上方悬着的绳索，而其他人则是从布洛涅大炮里发射过来。只有鬼魂才做得到。与此同时，很显然，自从金融危机后，每一个登陆这个国家的人如此靠近，幽闭的环境让人恐惧，他们如同困兽般开始相互搏斗。随之而来的是供不应求：工作越来越少，削减的养老金以及匮乏的社会保障，人们的生活将一日不如一日。哈里和他的家人在战后的安稳环境中成长，而这种光景已不复存在。然而如今在哈里看来，政府似乎是在故意向国家注入一股不安，因为他所看见的是一片绿意盎然、令人愉悦的英格兰：健康的牛，整洁的田野，修剪齐整的树木，潺潺的溪流和上方灿烂、散发着早春光芒的天空。看上去甚至不像在几英里内能闻到咖喱香。
　　突然一下子，啤酒溅到了他脸上。他转过头。罗伯·德弗罗坐在哈里对面，正在打开另一听啤酒。他是一个受人尊敬、善于创新的出版商。是他找到哈里，派给他这个给著名作家马莫·艾扎姆写传记的任务。马莫·艾扎姆出生在印度，是一名小说家、评论家和剧作家，哈里从年少时期就开始崇拜他，那会儿哈里还是一个小书友，研究字里行间意思的书呆子，作家于他这样的毛头小子而言是上帝，是英雄，是摇滚明星。哈里很快就给予了回应并且兴奋不已。在多年的学习和顺从后，事情终于向好的方向发展了，正如他的老师们早就预言过的那样，如果他能专心思考，并管住他的拉链和嘴。这是他的转折点。他终于可以如释重负地喜极而泣了。
　　他想，他值得拥有这一切。几年前，年近三十时，他出版了一部尼赫鲁的传记，深受好评，内容包含许多新的素材，尽管熟悉的故事内容不得不以当代的方式叙述，并掺杂一些跨国性爱、鸡奸、酗酒和厌食的内容，但总体而言，这是一部能让人眼前一亮的作品。甚至连印度人也叫好。但对哈里来说，它只是“家庭作业”。如今他从事书评和教书的工作，同时正在找寻能够让他投入创作热情、精力和责任感的新项目。他希望，那将是一部能成就他的作品，让他声名鹊起，前途无忧。
　　今天，在一个明媚的周日早晨，哈里和罗伯坐在前往汤顿的火车上，他们要去马莫的住处拜访他，这位富有传奇色彩的作家成年以后的大部分时间都居住在那里，如今和他的第二任妻子丽安娜·卢乔尼，一个五十出头、充满活力的意大利女人生活在一起。窗户外的世界——他的英格兰——原本能让哈里保持淡然宁静，只是罗伯像拳击教练似的一直坚持不懈、连哄带骗地激励着他的小兄弟准备应付眼前的战斗。
　　罗伯正在向他解释，写一个仍健在的人，既有利也棘手。在哈里用手帕擦拭脸上溅到的啤酒时罗伯说道，主人公本身可以帮助你。在主人公回首过往时，过去发生的事或许会呈现新的面目。而哈里的任务就是启发马莫去回顾往事。马莫一定会帮助哈里，这点罗伯十分确信，因为马莫终于认识到这本书的重要性。事实证明丽安娜是极尽奢华的，甚至比起马莫之前经历过的任何女人都更会挥霍，事实上，脾气也更火爆。罗伯曾经说过这就像是甘地娶了莎丽·贝希并定居在安布里奇。
　　马莫受到文学世界的敬仰，也同样受到右翼报纸的推崇。他*终成为他们所能喜欢的来自印度次大陆的作家，一个认为统治，尤其是被那些受过教育的、见多识广的、聪明的人——奇怪的是，就是那些像他一样的人——所统治，好过普遍的愚蠢，甚至好过民主。
　　但过于理性，固执，而作品又难以被人们广泛阅读，马莫快开始揭不开锅了。他的资金周转出现了问题，有的只剩下赞扬和奖项。目前他正准备将他的档案馆卖给一所美国大学。此前，他还需要再次抵押他的房子，他的妻子和中介一致认为将他拉出事业低谷的*好方法就是出版一本“负有争议的”新传记。马莫已然成为人们只会问起“你知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这样的作家。传记的封面将是一个英俊、令人生畏而又让人难以抗拒的年轻男子形象。清晰而又令人难忘的图像和文字同等重要：想想卡夫卡、格林、贝克特，这些作家的缄默从未妨碍他们热辣、忧郁的照片。这便是哈里将要写的书。这本传记将成为一个“事件”，一场“轰动”，当然相继而来的是电视纪录片、采访、书友会，并且马莫的书将被译成四十种语言重新出版。
　　另一方面，罗伯继续说道，作家仍健在这个事实会束缚传记作家。罗伯遇见过这个男人不下十次，他说马莫好的地方是，比起爱德华·摩根·福斯特，他更像诺曼·梅勒。而束缚，在罗伯眼里，是哈里*不需要的。它不适合这个主人公。
　　在哈里看来，他认为罗伯比马莫更像诺曼·梅勒，有一次哈里遇见马莫，他看上去十分低调内敛，颇具气质。而罗伯则是个不修边幅却聪明绝顶、作风独特之人，从他的身上总能闻到一股酒味。今天他出现时其实已经喝醉了，而一上火车他便又开始喝起啤酒，并不停地吃着薯片，一些碎屑粘在了他的脸上和衣服上，就像星星点点的头皮屑。罗伯认为写作是一种对完美的极致追求，也是人性的“救赎”。对他而言，作家就是魔鬼，梦想的干扰者，虚幻的乌托邦的罪魁祸首，他把人们带进现实中，也是上帝的对手，想要自己创造世界。
　　此时哈里一如既往地朝着桌对面的罗伯神色严肃地点点头；他不想让罗伯察觉出任何异样。
　　如果哈里自认为是个谨慎又不至于保守之人，那罗伯似乎像是鼓励他的作家们如同战斗般地写作，不走寻常路并真实地展现自我，唯恐有人觉得写作这门艺术和行为，或者甚至是编辑这项工作，可能看起来“有艺术感”，阴柔，女性化，或有可能是“同性恋的”。不用说马莫了，哈里已经听了无数有关罗伯“反社会”倾向的传闻了。不到下午五点他是不会踏足办公室的，尽管他会在那儿待上整晚，进行编辑，打电话，工作，或许会突然出现在索霍区。不久前他结了婚，但他似乎已然忘了婚姻是一种持续的状态而非一次性的事件。他在不同的地方留宿，往往拿一本书盖在脸上睡在一些并不舒服的地方。而他似乎自带一个时区，时间的缩短或延伸取决于他的需求而非他视为法西斯的时钟。如果他觉得某人无聊，就会转身而走，甚至扇他们耳光。他会在不告知他人的情况下随意删减他手下作家的作品，或是更换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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