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与六便士

迪尔克·施特罗韦属于这样一种人：你想到他们时，根据你自己的性格，你或许嘲讽地一笑，或许困窘地耸耸肩。大自然把迪尔克·施特罗韦造成了一个滑稽可笑的人。他是个画家，但是是个蹩脚的画家，我是在罗马认识他的，我还记得他的那些画。他真正热衷于普通的人和事物。他的灵魂是随着他对艺术的热爱而悸动的，他描绘了一些在西班牙广场的贝尔尼尼式阶梯西班牙广场，位于意大利罗马市。
他仍乐此不疲；他的画室里满是油画，上面有戴尖顶帽、蓄八字胡的大眼睛农民，有穿着合身的破衣服的穷孩子，还有穿鲜艳衬裙的女人。这些人物有时在教堂的台阶上闲逛，有时在无云晴空下的柏树丛中嬉戏；有时在文艺复兴风格的喷泉旁谈情说爱，有时跟在牛车旁边走过坎帕尼亚坎帕尼亚，意大利首都罗马周边的低洼地带。看了他的画，你会想，莫奈、马奈和其他印象主义画家从未存在过。
“我不想自诩伟大的画家，”他说，“我不是米开朗琪，我不是，但我有自己的特点。我的画卖得好。我把浪漫情调带进了各种人士的家里。你知道不仅在荷兰，而且在挪威、瑞士和丹麦都有人买我的画吗？买主大多是商人，还有富裕的手艺人。你没法想象那几国的冬天是什么样的，那么漫长，那么阴暗，那么寒冷。他们喜欢想象意大利就是我画的样子。那是他们希望看到的。那是我来这儿之前希望看到的意大利景象。”
我认为，那幻景一直在他眼前，使他眼花缭乱，看不见真实的情况。尽管现实很野蛮，但他仍从精神的视角来看意大利，把它看成一个充满浪漫的侠盗和如画的废墟的国度。他描绘的是一个理想——一个贫瘠的、普通的、被商业玷污的理想，但仍然是理想；这理想给他的性格增添了一定的魅力。
正因为我有这样的感觉，迪尔克·施特罗韦对我来说并不仅仅是别人认为的那种嘲笑对象。尽管他的画家同伴们毫不掩饰对他作品的蔑视，但他却赚了不少的钱，而且他们毫不犹豫地随便花他的钱。他慷慨大方，那些需要用钱的人就厚颜无耻地向他借钱，同时又嘲笑他，因为他轻易地相信了他们编造的苦情。他爱动感情，然而他那很容易激发的感情里有些荒唐的成分，结果你接受了他的善意，却又不觉得感激。从他手里要钱，就像抢劫一个小孩子，你瞧不起他，因为他是那么傻。我想象，一个标榜自己手指头轻捷的扒手，看到一个粗心的女人把装有全部珠宝的化妆袋忘在出租马车上，一定会很气恼。大自然虽然把施特罗韦造成了一个笑柄，但不肯让他思想麻木。众人总拿他开玩笑，无论是恶作剧还是其他类型的玩笑都使他痛苦不堪，但他似乎仍执拗地充当被嘲笑的对象。他一直受到伤害，然而他的天性太善良，不能容忍仇恨：毒蛇即便咬他，他也从未吸取教训，刚治好伤痛又把那条毒蛇温情地搂进怀抱。他的一生是一部用喧闹的滑稽剧的语言写成的悲剧。由于我没嘲笑他，所以他很感激我；他认为我同情他，常把遇到的一连串麻烦事讲给我听。*可悲的是，那些麻烦事都很怪异，它们越悲惨，你就越想笑。
尽管他是那么蹩脚的画家，但他对于艺术有很微妙的感觉，能跟他一起去画廊参观，是难得的享受。他的热情是真诚的，他的批评是尖锐的。他是天主教徒。他不仅真心地赞赏昔日的大师们，也很同情现代派画家。他能很快地发现天才，他的称赞是慷慨大度的。我想，我还从来没见过有谁能比他做出更中肯的判断。比起大多数画家来，他受的教育更好。他不像他们那样对相关的艺术一无所知，他对音乐和文学的欣赏情趣使他对绘画的理解更深刻、更广泛。对于像我这样的年轻人来说，他的劝告和指导具有无可比拟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