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道

**章
山陕之交，大河之畔，有一座县城名叫孝兴。城内*大的富户当属隆家。
孝兴多数农民都是他家的佃户，在孝兴周围也有不少隆家的土地，甚至方圆几百
里都是他们的势力范围。孝兴的百姓信奉河神，为求河神保佑，祈祷黄河风调雨
顺，每隔十几年，孝兴就要举行一次隆重的祭河仪式，将一名年轻姑娘“嫁给”
黄河，被选中祭祀的女孩称为河姑。
灰蒙蒙的天空下，三十个七八岁的女孩子被隆家的家丁、婆子推搡着来到庭
院中。一个壮实的婆子大声吆喝：“老夫人到！”四名壮汉抬着一方小榻来到院
中，榻上坐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穿着华丽，瘦小精干。这些穷苦人家的女
孩害怕被那老太太看上，一个个都往后退着，胆小的甚至吓得哭出声来。
七岁的瑛子站在队伍*后。瑛子一只脚上的鞋已经烂掉，露出了磨出血的脚
趾，另一只脚完全光着，直接踩在青石板上。她的眼角挂着泪水，却狠狠地咽了
一口唾沫，心中像是决定了什么似的，壮着胆子向前走了两步，从躲闪逃避的队
伍中挤了出来。榻上的老太太瞥了一眼瑛子，问道：“丫头，你有疯病？”瑛子
用余光四处扫着，确定老太太是在问自己，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来：“没……”
老太太追问：“那你挤上来干啥？”瑛子怯怯地答道：“……我想当河姑。”隆
老夫人笑了，伸出手去抬起了瑛子的下巴颏。瑛子的眼角有一颗泪痣。老太太又
问：“她们都不想当，就你一个人想？是不是以为当了河姑，吃香的喝辣的，一
辈子大富大贵啊？”瑛子浑身颤抖，没有立刻回答。老太太厉声道：“告诉我，
你爹是不是这么骗你的？”瑛子低下头：“我爹……死了，还没钱埋，快臭了
……”老太太的表情僵住了，手一松，瑛子的头又顺势垂了下去。壮实婆子一听
这话，大声喝道：“晦气！打出去！”两名婆子上前架起瑛子就往外拖。瑛子大
声喊道：“奶奶，您就挑我吧，我愿意当河姑！”壮实婆子又呵斥道：“小丫头
片子，你是什么东西？敢管老夫人叫奶奶？快滚，快滚！”隆老夫人突然道：
“回来！”已经被拖到了门口的瑛子又被拖了回来。
隆老夫人再次抬起瑛子的下巴颏，仔细端详着：“你还没告诉我呢，为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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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河姑？”瑛子被折腾得已经没了力气，一个“饿”字像蚊子哼哼一样从牙缝里
挤了出来。隆老夫人皱皱眉头：“说啥？老太太我耳性不好，你大点声！”瑛子
使出浑身的劲：“饿！”老太太哈哈大笑：“就你了！”于是，瑛子成了孝兴第
一个主动上门的河姑。
一个月后，隆老夫人、隆老爷、隆夫人以及一众族人，来拜祭祖宗，祠堂
里黑压压跪倒一片。在祠堂窄窄的小后厅里，摆着一条长长的贡案，贡案上坐着
“河姑”瑛子。她换上了专为河姑准备的华丽的服装，像是一尊小活菩萨，但她
只对面前摆放的贡品有兴趣。她很怕被发现，可还是鼓起勇气伸手去抓面前的贡
品。突然，她抓满食物的手停在半空，因为她发现黑暗中一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的
小少爷，正盯着她。瑛子的手一松，食物又掉回到贡品盘里。小少爷笑了，做了
个鬼脸……
很快，瑛子就又见到了小少爷。有一天，她正用湿抹布跪在地上擦拭着祠堂
的地面。祠堂的大门突然被推开了，小少爷跳了进来，他走向瑛子，瑛子连忙起
身。小少爷伸出一只手，他手里拿着一个包子。包子冒着热气，香味立刻吸引了
瑛子，她连忙将湿漉漉的手在衣服上蹭蹭，要去拿包子，可是又停住了——她不
敢。小少爷热切地说：“吃这个吧，那些贡品谁知道做出来多少日子了，不能吃
的。”瑛子摇了摇头，还是不敢接。小少爷又说：“新出锅的包子，香油和的馅
儿，你不爱吃？”这回瑛子没有摇头。小少爷催促道：“吃吧，我知道你饿。”
他将包子塞到瑛子的手里，做了个鬼脸，笑着跑了。
此后，小少爷就常常偷着给瑛子送包子。这一送，就过了一年。不知不觉，
端午节到了。隆家下人们忙得不可开交，有人抱着整坛的黄酒从后厨而出，有人
抱着菖蒲、艾蒿，四处悬挂，还有人在门上挂着五彩缕。
小少爷和瑛子并肩坐在祠堂的台阶上，他把一个粽子递向瑛子，说：“今
天不蒸包子，是粽子！”瑛子笑着接过。他又拿出一个绣着茉莉花的香包给她：
“今天端午节，戴上这个，会带来好运气！”香包很美，瑛子从没见过，瞪大了
眼睛：“啥？”小少爷说：“香包，送给你的！”瑛子一听，笑得无比灿烂。瑛
子刚接过香包，门外进来四个婆子和四个家丁，吓得她赶紧往后退。而立之年的
隆夫人走进祠堂，板着脸，显得尊贵而霸道。小少爷怯生生地喊道：“娘……”
隆夫人并没有看小少爷，只是轻声道：“带我儿子走。”立刻有两人上前把他拉
走，小少爷一边走，一边不时扭头往回看瑛子。
壮实婆子躬身询问道：“夫人，怎么处置？”隆夫人沉着脸说：“河姑的命
和身子都属于河神。小小年纪就会勾搭男人，万一十四岁以前不清白了，河神怪
罪，大河泛滥，老百姓是要遭殃的，我们隆家的百年基业也就毁了！”瑛子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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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隆夫人说的是什么，只是瞪大了眼睛。隆夫人轻声嘀咕道：“让她知道当河姑
的规矩。”
壮实的婆子一挥手，两名婆子从暗处抬出一条长凳，放在祠堂中间，然后
不由分说地将瑛子架了起来，摁在上面。瑛子手里的粽子掉在了地上，还没等她
反应过来，裤子已经被扒掉。那婆子厉声说道：“记住，你是隆家给大河之神选
的河姑！”一板子打在了瑛子的屁股上。她痛得大叫，但手里始终紧攥着那个
香包。壮实婆子又抡起板子：“进了隆家祠堂，十四岁以前不许出去，违者勒
死！”啪，又一板子打在屁股上，瑛子撕心裂肺地叫嚷着，攥香包的手更紧了。
壮实婆子再次抡起竹板：“你的命和身子只属于河神，除了祭拜，不许私下见任
何男人！”
板子接连落下，瑛子已经无力叫嚷，只剩下喘气的劲儿忍受着疼痛，但香包
仍拽在手里没松……渐渐地，瑛子的眼前变得模糊，昏厥过去。
七年后，黄河之畔，黄河水咆哮声震天动地，瑛子被绑在一个为祭河准备的
特殊装置上。十个穿着红肚兜的童男扯着嗓子唱着：
梨花白，嫁衣红
十里地麦黄吹满头
云开道，风来送
娘娘你赶路莫回头
泪珠儿白，月牙儿红
九万里黄河不回头
千里路，万重山
娘娘你一去莫回头
鼓乐齐鸣，隆老夫人、隆老爷以及隆家宗族一众长辈、婆子、家丁、下人
以及隆家的大量佃农、乡亲都聚集在黄河边上。隆老夫人跪倒在地，身后所有人
都跟着她跪倒在地。隆老夫人祈祷道：“河神，站站脚，带上你的新娘子吧！恭
贺河神大婚，保佑我孝兴风调雨顺，岁岁丰收！保佑隆家多子多孙，福寿绵长
——”众人跟着大声祈祷着，纷纷磕头。
瑛子流着泪，想着自己短暂的一生，想起那个曾经偷偷跑来给他送包子的
小少爷，她还偷偷将那个旧香包戴在身上；她想起那个一生都关在祠堂里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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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糖的萧姑，她是怎样用慈爱又忧郁的目光看着她……那是前几天的夜里，萧姑
将她在怀中，帮她梳着头，带着泪，说：“好日子快要到了，到时候你别哭，别
闹。嫁给河神挺好，一闭眼睛就什么都过去了。”她哭着说：“我不想死，我不
想死！”萧姑给她擦擦眼泪：“这是河姑的命，你挨不过。”她说：“姑小时候
也是河姑，你没嫁给河神，不是活得好好的吗？”萧姑苦笑说：“傻丫头，我没
能嫁给河神，是我命不好，赶上了咸丰皇帝驾崩。要知道，不能嫁给河神的河
姑，这辈子也不能离开祠堂，更不能出去嫁人！”她不服气，说：“他们说不能
出去就不能？我跑，跑出去！”萧姑叹息道：“傻丫头，就算你跑出去了，你的
命也改不了，嫁人会克死丈夫，嫁几个克几个。到那时，你的命更苦，还不如顺
顺利利地嫁给河神。”她抽泣道：“可是，我真的不想死！”萧姑含着泪说：
“死，不是*可怕的，真的，姑羡慕你，你的命比姑好，姑要是能十四岁嫁给大
河，又何苦熬这几十年？”
想到这里，瑛子的脸上泪水横流，但她头戴盖头，又有谁能看得到？任她怎
么挣扎，都无法挣脱头上那硕大的盖头。
鼓乐声毕，隆老夫人高声喊道：“祭河——”有壮汉上前开始祭河典礼，准
备将瑛子扔进黄河。就在这时，传来一阵马蹄声。热闹的黄河畔突然一下子安静
了下来，那马蹄声越来越近，渐渐变得震耳欲聋。
五六十匹骏马组成的马队，向着黄河之畔奔来。隆老爷大声喝道：“不好，
是七十二寨的马贼，抄家伙！”家丁纷纷从腰间抽出刀来，还有的拿出了土枪。
可是已经晚了，转眼间，马贼已经到了近前，他们手里个个都有家伙，远远地就
有人开枪，家丁们纷纷中枪倒地。隆老爷慌了，喊道：“保护我娘！”有几名婆
子连忙上前架住老太太就走，老百姓也四处奔逃。
红盖头下的瑛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甚至连哭都不敢哭，只能静静地听
着。突然，一匹骏马奔来，马上之人抬手一刀，割断了捆绑着瑛子双手的绳索。
瑛子的手得以解放，她拽下了红盖头，露出了凤冠、霞帔，接着，她连忙去解身
上的绳索。正仓皇逃离的隆老夫人发现瑛子得脱，大吃了一惊，大声喝道：“快
去，把河姑推到河里边去，千万不能让马贼把她糟蹋了！”那壮实婆子得令就冲
向瑛子，扑到轿子边。“砰”的一声枪响，那婆子后胸中枪，血溅在瑛子的脸
上。瑛子吓得大叫一声，手足无措。
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土匪从马上翻身下来，说：“新娘子长得真俊哪，这么
小，准是黄花大闺女，归爷了！”说着，他就要上前去抓瑛子。瑛子被吓得连连
往后退。隆老爷从地上拾起一把枪来，瞄准那土匪就是一枪。可子弹偏了，络腮
胡土匪吓得一哆嗦，连忙回头，从腰间拽出短枪来，砰砰砰，连开几枪，隆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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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弹倒地。那满脸络腮胡须、相貌丑陋的土匪又狞笑着走向瑛子，瑛子吓得花容
失色，连连向后退。突然，她踩空了，整个人跌入了黄河。一身红袍的瑛子瞬间
便被黄腾腾的河水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