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

　　**章　　医生往下卷绷带时，小心翼翼的，好像工兵在排除地雷。绷带很长，厚厚地缠在金明鼻梁的上部。绷带底下，是十天前刚做过眼球移植手术的金明的眼睛。现在，金明的两手已经攥出了汗水，他希望一会绷带解开以后，好运能再一次降临他的身上。　　当然好运只能相对而言。对于乞丐来说，出门能讨顿饱饭就算老天长眼；而一个领导干部下基层走走，光对付个四菜一汤只能怪他选错了地方。所以金明觉得，尽管遇上了车祸实在倒霉，可想想这事的前因后果，他还是庆幸自己摊上了好运。　　这件事起因于几个月前。几个月前，出国开会的消息刚传来时，金明也没对自己抱什么指望。虽然大伙都说，这项名为“DDZ计划”的研究成果，别人再也没理由抢了，可金明还是退避三舍。金明已经人届中年，不再凡事争强好胜。上回去新加坡开那个“DZ计划”会议，一共给了五个名额呢，都没他的份，这回才三个名额，又是去日本，他很清楚轮不上他。金明几乎能想象出来，只要他稍微往前一抢，领导就会拉下脸来。“怎么的，金明呀，研究成果都算在你个人名下了，还不满足？”金明不敢还不满足。领导已经暗示他了，下一年七一发展党员，轮到他了。所以，金明对出国的事情不闻不问，他只把心思用在“DDDZ计划”的研究试验上。　　其实大伙认为这次该让金明去日本参加国际“DDZ计划”会议，也不过是说说而已。谁都清楚，一般情况下，这种时候的名额分配都实行“三一制”，即部里一个头头，局里一个头头，所里一个头头。再有余富了，别的头头也实在插不上手了，才能轮到一般技术人员。可这回，偏偏事有凑巧，日本方面点名要金明到会，而部里年底要搞廉政，于是金明便拣了个天大的便宜。在局里一位副局长和他们一四一四研究所的所长之外，他也就兴致勃勃地办起了出国护照。　　金明的好运由此开始。　　金明的第二个好运是准时离开日本。按计划，金明是应该和副局长所长一块离开日本的，可由于会议临时得到赞助，与会者便省出了一大笔开支。副局长和所长要用那省出来的钱在日本继续考察，本着关心下属的原则，他们让金明先启程回国。“你回家和老婆孩子团圆去吧，”所长拍着金明的肩膀关切地说，“我得陪老局长在这里过一个革命化的元旦了。”结果，金明在沈阳桃仙机场一下飞机，与所里通电话时，就听说日本那边传来了消息，副局长和所长乘飞机由东京飞往北海道时，因飞机失事，掉进了海里，尸首现在还没找着呢。金明闻听不免后怕，他哆哆嗦嗦地问单位管事的领导，谁的车子能来接他。可领导还没把话说完，他就怕烫似的扔下了话筒。　　再后来，金明的第三个好运第四个好运接踵而至，当然那都是他在医院苏醒之后才听说的。听人说完了他不幸之中的一个个万幸，他才有了胆量，去向往第五个好运的联袂而来。　　在桃仙机场的冰天雪地里，金明足足等了两个小时，可还不见司机小迟的桑塔纳出现。金明不觉后悔起来，不如坐民航的大客车回市里了。刚才之所以没坐民航的客车，是金明动了一个小小的心眼。他想的是，他家住在马路湾一带，而单位则在北陵附近。他若坐了民航的汽车，就不能先回单位而得先回家了，因为民航客车的终点站设在马路湾。但他还在日本时就已经想过，到沈阳后，他要先回单位。一方面是他从日本带回来的两大包子资料分量不轻，要是先带回家再拿往单位，就太麻烦了。另一方面，是作为一个党外积极分子，如果下了飞机不回家而直接去单位，在下一份思想汇报里，他就可以轻而易举地，为自己增加一条爱所胜家的大号优点。可是现在，金明开始为自己的小心眼感到不安了。他认为自己站在冰天雪地里傻等小迟，是老天对他的小小报应。他想到，也许在刚才的电话里，所里管事的领导并没说过让小迟来接他，而是他听错了。他不好意思再挂电话问问领导，只好在停车场上叫了辆拉达出租车送自己回市里。启车以后，出租车司机问他去哪，他犹豫一下，怄气似的扔过去一句：“去北陵，到一四一四研究所。”结果，就在灰色的拉达车已经要顶上了他离别半月的单位那扇灰突突的铁大门时，出车祸了。　　金明从昏迷中醒过来时，眼上勒着厚厚的绷带。他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听见了妻子说话的声音。他艰难地伸手摸索，“亚妮，”他惊恐地叫着妻子的名字。妻子亚妮听见他的叫声，一下子把他手紧紧握住，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你到底活过来啦……”于是，在亚妮断断续续的哭泣声中，金明终于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按照所领导所发布的指示，司机小迟准时赶到了桃仙机场。可在见到金明之前，他先见到了两个做生意的朋友也刚下飞机。小迟很讲哥们义气，他当下自作主张地改了计划，决定先把朋友送回市里，然后再来接金明回所。可小迟这几天夜夜玩牌休息得不好，把车一开过环城高速公路的收费口，他晃晃荡荡地就一个劲打瞌睡，开车窗吹凉风都没啥作用。结果，路滑车快，桑塔纳跑到沈海高架桥时，方向盘在小迟手里忽然转动，一家伙就连车带人地冲出护栏，翻下了沟底。随之油箱破裂，大火骤起，车上的三个人两死一伤。而金明坐的这辆拉达出租，在驶近一四一四研究所时，虽然没一头顶上单位的大门，却由于煞车失灵，追尾撞到了前边一辆挎斗货车上。在出租车撞向挎斗车的那一瞬间，挎斗车上有两根细长的钢筋劈面刺来。那两根钢筋，就像两枚准确的飞镖，在径直穿过拉达车前边的挡风玻璃和司机的头颅后，又继续捅进了金明的双眼。当然肇事地点离单位很近，死去的司机和未死的金明，都被迅速送进了医院。可谁都认为，金明的小命即使能保住，他的眼睛也非瞎不可。然而事有凑巧，恰好在金明被送进医院时，有一个要出卖眼球的中年男人，就好像与金明约好了似的正等在医院。于是，接下来，几重赶在一起的因素就又成全了金明：亚妮匆匆赶到眼科病室时正好碰上了那个不期而至的出卖光明者；而单位虽然觉得那个卖眼球者要价太高，但因为金明是在距单位几十米之内的上班路上出的车祸，得算公伤，也就只好同意了拿出一笔钱来购买眼球；而*主要的是，年轻的眼科医生被眼球移植这样一门世上罕见的高精尖的手术刺激得热血沸腾，他对面无人色的亚妮说，即使你不塞给我那么丰厚的红包，我也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实践机会。　　就这样，金明从持续的昏迷中苏醒以后，首先听明白的是这样一件事情。从现在开始，在他的眼眶里，将有一对别人的眼球生根发芽。　　“……你怎么这么倒霉呀！你瞎了可怎么办哪……”亚妮勉强讲完事情的经过，哭号之声又高了起来。　　“我倒霉？”金明在妻子的哭声中沉默了一会，忽然叫道：“不对，我不倒霉！我运气好!”　　“你还……运气……好？”　　“你想想呀亚妮，我要是继续在日本逗留，我是不是得掉海里淹死；我要是坐上了小迟的桑塔纳，我是不是得翻沟里烧死；我要是在马路湾那边出车祸捅瞎眼睛，我是不是就遇不上卖眼球的人了……所以呀，我看我的眼睛……”　　“能复明？”　　“能复明！”　　现在，金明的眼睛慢慢睁开了，室内柔和的亮光一点一点地漫进他眼眶。开始，他看到的只是一些虚影，随之那些虚影渐渐变实，渐渐清晰。他先看到了医生和护士，接着又看到了妻子亚妮，*后，他看到了所里的赵钱孙三位副所长。金明翕动着嘴唇流出了泪水，直瞪着眼睛不敢眨动。医生伸出一只巴掌，鬼鬼祟祟地推出又拉回，五根手指分别弯曲竖直地让金明辨认是几。“现在我伸出的是几根手指……现在呢……这回？”医生就像哄孩子一样。“我全能看到，我全能看到！”金明冲动地喊了起来，冒冒失失地伸出手去，抓住了医生痉挛的手指。“赵所长，钱所长，孙所长……”金明险些跳到地上。　　赵钱孙三位副所长围拢过来，同时长长地吐了口气。金明知道，他们的压力实在太大。这一阵子，所里不光连续死了所长和司机小迟，又报废了一辆桑塔纳轿车，巨大的开支让人难以承受。而为金明眼球移植所花的费用，如果不能给金明换回光明，那非得让上级领导和下边群众挑出来决策失误的毛病不可。可现在好了，金明争气，一切顺利。三位如释重负的副所长当即决定，一会他们三人坐丰田面包车回所，而让所里现在剩下的唯一一辆皇冠轿车送金明回家。并且他们决定，在未来的日子里，不论金明去医院换药还是复查，这辆皇冠将随叫随到，直到金明的眼睛巩固住了。　　金明和亚妮感激涕零，他们二重唱一样重复着“谢谢”。直到三位副所长起身告辞了，金明似乎才想起了什么。金明热泪盈眶地举起右手，攥成拳头，好像在做入党宣誓。“各位所长——我，我一定尽快把病养好，好好工作，好好研究‘DDDZ计划’，报答领导，报答医生，报答向我出卖眼球的人民群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