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德修斯的世界

1、当我们对遥远的过去加以考察时，我们的人类头脑会在时间视角上玩一些古怪的花招：一个世纪看起来就像一年，而一千年看上去不过是十年。我们需要有意识地努力，才能做出必要的修正，才能体会到：对身在其中的人而言，长达几个世纪的渗透过程根本不会表现为某种独立而连贯的运动。换言之，无论是希腊人还是希腊人所进入的那片土地上的居民，都不太可能意识到某个历史性的重大事件正在发生。相反，他们只会看到一些孤立的事件。这些事件有时寻常，丝毫不会引起注意，有时则造成麻烦，甚至会暴烈地摧毁人们的生命和生活方式。无论在生物学意义上还是文化意义上，这几个世纪都是一个完全混合的过程。《奥德赛》中仍有一处清晰地保存着这种情形的痕迹——奥德修斯曾夹杂着希腊名词和土著名词说出下面的话：“在那深浓如酒的大海中央，有一座海岛叫做克里特……那里的人口不可胜数，拥有九十座城池，语言也五花八门。那里有阿开亚人（Achaeans），有心胸宽广的本地克里特人（Eteo-Cretans），有库多尼亚人（Cydonians），有长发飘舞的多里斯人（Dorians），也有了不起的裴拉斯吉亚人（Pelasgians）。”古人的遗骨显示了生物学上的融合，而语言和宗教则提供了文化融合方面的主要证据。长约千年的融合*终造就了现在被我们称为希腊人的历史民族。重要的是，*初的那些移民并非希腊人，而是一些说原始希腊语的人。他们将成为后来的复合族群的一部分，而只有这个复合族群才有资格据有“希腊人”这个名字。我们可以拿不列颠岛上的盎格鲁人和萨克逊人做一个方便的类比：他们不是英国人，但将在后来成为英国人。


2、一道水平方向的深邃鸿沟将荷马史诗的世界分成两半。位于分界线之上的是 aristoi（这个词的字面义是“*优秀者”），即无论在战争时期还是和平时期都控制着绝大部分财富和全部权力的世袭贵族。其他所有人则位于这条分界线的下方。我们没有一个专门的集体名词来指代他们，只能将他们称为大众。除了在战争或劫掠等不可抗的事件中，鲜少有人能跨越两个阶层之间的鸿沟。社会经济状况决定了新财富的创造和新贵族的产生都是不可能的事。通婚被严格限定于阶层之内，因此另一条提升社会地位的通道也被堵死了。
主要分界线之下还有各种细分，然而，与贵族和平民之间的主要差异相比，其他的分界线都显得模糊，往往难以确定。荷马史诗中没有表示“农民”或“工匠”的类名，而这也是理所应当。如我们所见，这个世界缺少线形文字 B 泥板或古代近东世界中那种清晰可辨的阶层分布。 就连奴隶与自由人之间的差异也不是多么明显。例如，在《奥德赛》中，表示“劳作者或侍奉者”的 drester 这个词既用来指自由人，也用来指奴隶。无论是在主人手下还是在诗人心中，他们从事的工作和得到的待遇往往难以区分。

3、《伊利亚特》第 23 卷的大部分篇幅，都在描述阿喀琉斯为纪念帕特罗克洛斯而举行的葬礼竞技。阿开亚全军聚集起来，英雄中的竞技高手当着他们的面，比赛战车、跑步、拳击、摔跤还有扔铅球——这些后来都成为标准的希腊体育项目。“阿喀琉斯从船上取来奖品：大锅、三足鼎、马匹、骡子和强壮的肥牛，还有系着美丽腰带的女子和灰色的铁块”（XXIII 259-61）。诗人以出色的本领，精彩而又精确地描述了**个项目：狄俄墨得斯获胜的战车竞赛。涅斯托耳的儿子安提洛科斯（Antilochus）勉强击败墨涅拉俄斯赢得第二名，不过，这只是因为他在拐弯处对斯巴达国王犯了规。第四名是墨里俄涅斯，而远远落在*后的是不幸的欧墨洛斯（Eumelus），因为车轭坏了，他从战车上被甩了下来，不得不拖着战车走完全程。
每位竞技者都得到了奖赏，按照阿喀琉斯事先说明的次序。狄俄墨得斯立刻领走了胜利者应得的女奴和三足鼎。接着，阿喀琉斯建议给欧墨洛斯颁发第二等的奖品，一匹母马，以此对他的坏运气表示同情——必须说，这个建议很不寻常。观众都欢呼表示同意，跟他们坐在正式集会里的做法一样。这时安提洛科斯“站起来行使他说话的权利。‘阿喀琉斯，你要是真要按说的那样做，我会对你特别生气。’”至于欧墨洛斯，“‘他本应该向不朽的神明祈祷，那样就不会在比赛中落得*后一名。如果你同情他，心里在意他，你的营帐里有许多的黄金，你还有铜块和绵羊，有女奴和单蹄马。从这之中选取一些，哪怕送他更珍贵的礼物……但我不会让出这个奖品。谁想得到它，就得跟我交手比试一番。’”阿喀琉斯微笑着让步了。

可墨涅拉俄斯也从人群中站起来，心怀怒火，对安提洛科斯愤愤不平。一名传令官把权杖送到他手上，让阿耳戈斯人安静下来。接着，这神样的（isotheos，字面意思是“与神明相匹敌”）英雄对他们说：“安提洛科斯，你从前是个明智的人，可这是怎么回事？你让我的勇力蒙羞，阻碍了我的马匹，让你那些差得多的马挤到前面。来吧，阿耳戈斯人的首领和王公，给我们两个评评理。”

不过，还没等首领和王公们来得及评理，墨涅拉俄斯就改变了主意，采用了另一种做法。“‘得了，还是我自己来评判吧，我相信没有哪个达那奥斯人会有异议，因为我评得公正。过来，安提洛科斯，宙斯抚育的人。按照应当的做法（themis），站到你的马匹和车驾前，把你之前驾车时用的细皮鞭拿在手里；然后把手放在马身上，凭着震地和动地之神（波塞冬）的名义，起誓你不曾故意用诡计阻碍我的车驾。’”不过，除了这次获胜心切使用诡计，涅斯托耳的儿子一直都“是个明智的人”，这时他已恢复了足够的智慧，故此拒绝了挑战，没有在波塞冬的名下发伪誓。他道了歉，主动要把母马送给墨涅拉俄斯，于是恢复了和睦。
荷马在这个场景中采用了普通 agora（集会）的外在形式，但毫无疑问这并不是集会；也不需要是。墨涅拉俄斯要求伸张自己的权利；他有很多办法可选，哪一种都不需要集会。他和安提洛科斯之间的问题，要么可以接受仲裁，就像他开始提议的那样，要么可以用誓言来解决。两种办法同样可行，也完全可以互换；他们都是“评评理”的办法，也都会给出*终裁决，没有更高的人间权威可申诉。如果结果不正当，不诚实，那么神明就不得不安排适当的惩罚。比如，要是安提洛科斯接受了挑战，发了伪誓，毫无疑问波塞冬会无情地报复，以惩罚这种对他荣誉的极大侮辱。但指责别人发伪誓，并不是任何凡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