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目物语

盲目物语

有一天，夫人说肩膀酸疼得厉害，让我揉一揉。我转到她身后，为她揉肩。夫人坐在褥垫上，倚在凭肘几上，以为她会迷迷糊糊打瞌睡，其实并没有，她时不时长舒一口气。以前我给她按摩的时候，她总喜欢和我闲聊，但*近难得开口，所以我只是谦恭认真地按摩，对我来说倒没有什么拘谨的感觉。我是个瞎子，虽然两眼看不见，但比一般人更敏感。更何况我日日夜夜为夫人按摩，对她的身体状态都心中有数，她的心中所思会自然而然地传到我的指头上来，所以即使我默不作声地按摩，胸中也会涌上无比郁闷悲伤的感觉。当时夫人才二十三四岁，就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她天生丽质，从来没有受过苦，更没有经历过任何世间的艰辛曲折。我不胜惶恐，有幸接触她那丰腴柔嫩的身子，尽管是隔着绫罗绸缎的外衣按摩，但手感比其他女子不知胜过多少倍。这一次她生第五胎，的确感觉有点消瘦憔悴，尽管如此，她的整个骨骼是世间无与伦比的婀娜纤巧，让我异常惊叹。我活到这么大岁数，长年以按摩为业，接触过无数年轻女子，可以说没有一个像夫人的身体那样柔滑娇嫩。而且，她的肌肤柔韧润泽，靡丽细腻，手足都如沐浴晨露，晶莹剔透，可以说这才是真正的冰肌玉骨。夫人说她的头发在产后掉了不少，但其实依然绿云扰扰，雾鬓风鬟，飘垂长身，比起普通人甚至觉得过于厚密，一根一根青丝如绢，沉甸甸的发束纤细柔软，平顺光滑，贴着后背的绸缎扩散开来，甚至感觉妨碍我按摩肩膀。然而，当这座城池陷落的时候，如此显赫高雅的贵夫人会是什么命运呢？这包裹着纤弱骨骼的凝脂玉肤、等身绿云，难道都会随着城池箭楼的冲天火光化为灰烬吗？尽管是草菅人命的战国时代，难道如此人见犹怜的天姿也要死于非命，天下岂有此理乎？信长公是否想把自己的胞妹救出去呢？当然，根本用不着我这样的人为夫人操心的，只是因为人生有缘，在夫人身边侍候，作为一个盲人，何等幸福。我有机会接触夫人的身体，早晚侍奉在侧，深知这才是我的全部生活价值。然而，一想到这样的服侍不知道还能持续到什么时候，自己以后的生活毫无乐趣，不由得心情郁闷。这时，传来夫人的一声长叹，她说道：
“弥市。”
城堡里的人平时都叫我“法师、法师”，夫人说“不能光叫法师”，就给我起了“弥市”这个名字。
夫人再次问道：“弥市，你怎么啦？”
我忐忑不安地说道：“在。”
“你刚才一直没有使劲。今天要用力按摩。”
我回答道：“遵命。”
我刚才有点杞人忧天，所以手劲不够到位，注意力不够集中，夫人这么一说，我立刻全神贯注地按摩。今天夫人的肩膀格外僵硬疼痛，脖子两侧出现小珠子似的圆点，难以按摩下去。我想夫人肯定忧思过度，辛劳攻心，晚上也得不到充分休息，所以肩膀才会出现这样的变化，不由得令人心疼。
“弥市。”夫人问道，“你打算在城里待到什么时候？”
“是。我随时都愿意侍奉在夫人身边。不敏之人，别无长物，承蒙夫人不弃，自当效劳，感激不尽。”
“是嘛。”夫人沉默片刻，又说道，“你也知道，这城里的人越来越少，今天少一个，明天少两个，没剩下多少人了。连那些出色的武士也都弃主而去。那些不是武士的人就更不会对什么人客气了，何况你眼睛失明，如果再磨磨蹭蹭，恐遭不测。”
“夫人所言，深怀谢忱。是弃是留，各人自定。我倘有眼，或许还能趁黑夜逃遁。但如今敌军重重围困，即使夫人允许我逃出城外，我也无路可走。我本来就是一个不足为道的盲人，与其被敌军抓去受其怜悯，还不如留在这里。”
夫人听后，不置一词，也许在拭擦眼泪吧，因为我听见她从怀里掏出叠纸的声音。我比担心自己更担心夫人的打算，她是准备和长政公坚持到*后吗？对那五个可爱的子女有什么安排呢？我虽然心里万分焦急，但也不能打听。夫人没有说下去，我也只好把心里话憋在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