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飞舞

自从确诊夏茫患了孤独症，夏茫的爸爸夏和平心里从来没有舒展过一天，一时，一刻，一分，一秒。夏和平心里天天和挤满了乘客的车厢似的，乱糟糟地乱腾。 夏和平每趟跟车都有一种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感觉。这两年谷欣基本上不过问夏茫的事了，家里家外，全指着夏茫奶奶一个人。夏和平这次出车前，夏茫奶奶又抹着眼泪说，有一天她不在了，夏茫可怎么办呀？她实在是力不从心了，她的心脏也越来越不行了，她的胸口里好像塞满了烂棉花絮子，一点也不透气了。夏茫奶奶的样子悲情又无助。夏和平只好说，等出了这趟车回来，我带着您到医院里仔细地查查去。要不我和谷欣商量一下，家里请上个钟点工，您别怕费那几个钱了。说着，夏和平看了看夏茫奶奶。这次夏茫奶奶很意外地没有拒绝请钟点工这件事。夏和平心酸地看着他的母亲，他的母亲头发全白了，面相看上去与她的年龄都不相符了。这哪里是一个六十岁的老人？看上去比七十岁的人都老。这个家，把她的心血全榨干了。 夏和平出这趟车，心里就更沉闷、压抑，另外还隐隐地透着一丝不安。来来回回地，夏和平几乎没怎么休息。夏和平不停地在车厢里来回地晃，惹得几个同事说，老夏，这趟车上有走私钻石的呀，多走趟能捡上两颗？夏和平苦笑了一下，没作声。 车上有没有走私钻石的，夏和平没发现，但夏和平发现了另外一件刺激他的事。 夏和平发现两个女人带着一个非常小的孩子，孩子脸上的黄疸还没有褪净。根据夏和平养夏茫的经验，这个孩子准还没出满月。抱个没足月的孩子，在这么大热的天里乘火车出远门，准是有非常要紧的事。不然，谁舍得折腾一个这么小的孩子，受这等舟车劳顿之苦，还坐着个硬座，孩子连个舒舒服服躺的地方都没有。 因为拿夏茫做了比较，夏和平每趟走过两个女人身边，就不由得多看几眼那个孩子。几趟下来，夏和平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这两个女人，怎么哪一个看上去也不像孩子的母亲？连谷欣那样不给夏茫吃奶的女人，被夏茫奶奶背地里骂作和狼一样的女人，在夏茫小的时候，也没有和这两个女人这样，眼睛里找不到一丝孩子的影子。还有，夏和平一次也没看见她们给小孩子喂奶、换尿布。这么小的孩子，正是小尿虫一个，这么热的天，不可能给孩子捂了尿不湿吧？就是给孩子捂了尿不湿，也应该打开看看孩子尿了拉了没有，哪能对孩子不管不顾，只顾着大人闲扯。莫非……夏和平的脑子一想到后面的事，心忽地就提了起来。夏和平强按住心跳，不动声色地去找了列车长和车上的乘警。 事情果然和夏和平想象得一模一样。列车长带着几个人假装验票，验到两个女人时，两个女人故作镇静的模样反而更让人生疑。验完票，女列车长热情地赞美起孩子，夸孩子长得好看。孩子出了一脸痱子，头发被汗湿得一绺一绺地贴在头皮上。列车长说，看把这孩子折腾的，这车厢里没有空调，太热了。这样吧，我们的餐厅里有空调，你们抱上孩子去那里凉快凉快。这么热的天，孩子哪里受得了。两个女人推来推去地拒绝，说热一点没啥关系。小孩子，冷热都受得。列车长笑着说，现在的孩子多金贵，哪有母亲不心疼孩子的，去吧。其中一个女人听了，迟疑着，飞快地向不远处的座位上看了一眼后，抱起孩子跟着一个列车员去了餐车。 夏和平这个意外的发现，解救了三名被贩卖的婴儿。列车乘警顺利成功地控制了抱着孩子走进餐车的女人，随后控制了她同座的女人，还有斜对面靠窗子坐的一个男人。两个女人座位下的旅行包里和男人座位下的旅行包里，还各有一名婴儿。三个人贩子给婴儿喂了大量的安眠药，三个孩子一直在昏睡中。男人座位下包里的那个女婴发着高烧，已经处于昏迷状态了。夏和平看着三个被解救出来的弱小婴儿，眼泪止不住哗哗地流了下来。 夏茫这样小的时候，夏和平*喜欢看夏茫熟睡的小模样。夏茫一会儿咂巴咂巴嘴巴，一会儿咧开与脸极不相衬的大嘴笑一笑，一会又皱皱鼻子。夏和平常常看着看着，就跑去对谷欣感叹一阵子生命的奇妙，怀疑这么个小东西，怎么就会是他们的孩子。在夏茫不停地皱鼻子咧嘴巴的小动作里，夏和平觉得自己的身体里有了一种二月开河的响声，以前不清晰、不明了、空洞虚缈、漂浮的许多东西，都在一刹那高清晰，色彩真实地展现在了他的眼前。夏和平像看见河道里流动的水一样，看见了一个男人在这个世界上所要担负的一切，包括泥沙，包括漂浮的冰块。 后来，夏和平虽然被夏茫的孤独症这块坚冰撞得遍体鳞伤，被谷欣逐渐变得歇斯底里的性情折磨得不想回家，但夏和平还是半点也没有逃避。夏和平双脚迈到家里，就想尽一切办法把灰暗关到家门外。夏和平可以在任何地方觉得自己活得不像个人样，也可以在任何地方不像个人样地活着，但在家里，夏和平绝对得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活得更像个人样。 夏和平做梦都没有想到，他的母亲、夏茫的奶奶离家出走的念头已经冒出许多次了。每一次冒出来，夏茫的奶奶都思前想后半天，又压回去，夏茫奶奶不是因为夏茫放弃这个念头的，当然也不是为了谷欣那个女人放弃的，夏茫奶奶是舍不得儿子。 儿子苦呀，娶了这么个扫帚星老婆，生了个孤独症孩子，儿子心里的累，全在做妈的眼里。夏和平对谷欣千般迁就，万般忍让，但谷欣从来都是一副不依不饶的模样。夏茫奶奶明白，谷欣那副嘴脸都是冲着她来的，夏和平是在替她挡罪。可是话说一千遍，谁会想到夏茫能是个这样的孩子，谷欣的子宫会保不住。夏茫奶奶夜里睡不着，躺在床上后悔，肠子都后悔断了，但是悔断了肠子又有什么用，要是用她这条老命能去更改，她真是愿意替谷欣没有子宫，替夏茫得孤独症。关键问题是，她什么也替不了，什么也改不了。 夏茫奶奶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夏茫奶奶只能一天一天忍气吞声，挨着谷欣的冷脸子。夏茫奶奶一天比一天盼着儿子夏和平能在家里多待一会。夏和平往家里一坐，不说话，家里也透着点温和气，聚着点人气，让外人看着像户人家。夏和平一出了这个家门，这个地方立马就成个死水潭了。想想，什么样的人在这种家里待着，不憋成个疯子？每个房间都冰冷着，沉默着，厨房里炉子不点火，家里找不出半点热地方，锅不冒气，没个另外喘大气的东西，马桶不冲，狗不叫，没有其他的响动。夏茫奶奶两脚插在这潭死水的烂泥里，烂泥越陷越深，慢慢淹到了夏茫奶奶的脖子根，夏茫奶奶实在喘不动气了。 夏茫奶奶有个老姐妹，见夏茫奶奶委屈得受不了，给夏茫奶奶出主意，说，你出走几天散散心去，别给他们说，急一急你儿媳妇，让她收收性子。夏茫奶奶叹着气说，吓唬谁也吓唬不了那个女人，她肚皮里出的孩子都不闻不问了，这样铁石心肠的女人，什么事还能惊动了她。她哪里还有一副人心人肠子，那个女人，一丝人味也没有了。只是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还成天千护万护地袒着她，那女人是个妖精，早把我儿子的魂吞吃了，弄得他服服帖帖的，没了是非，没了我这个老娘。 夏茫奶奶嘴里这么说着，老姐妹的一番话，还是让她心里动了离家出走的念头。动念头归念头，责备儿子归责备儿子，夏茫奶奶还是怕儿子在外面担了恶名声。她出走了，知道的，说谷欣那个女人的不是，不知道的呢，还不连儿子夏和平一起捎带了，让他往后在外面怎么做人。夏茫奶奶左思右想千头万绪，捋不出个头绪来，夏茫奶奶越想越胸闷，手不停地在拍打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