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亚·格拉斯之死

1 夏日黎明珊瑚色的曙光中，马丁·格拉斯想起一个故事。早已年过七旬的两兄弟参加他们四十二岁的父亲的葬礼。这位父亲年轻时越野滑雪失踪。许多年后，因为天气不合时令地变暖，冰冻的尸体得见天日。明亮的阳光照在死者身上，冰雪消融，滑落下来，他变成一具可怕的、令人难以置信的、万分惊讶的僵尸。发现他的那个徒步旅行者虽然惊骇不已，但也觉得自己很幸运。那具尸体或许会像慢慢浮出水面的游泳的人，先是鼻子露头，然后是坚硬如皮革般的面颊，*后整个潮湿的脸面，眼睛紧闭，暴露于夏蒙尼①的天空之下。
马丁想象着那老哥俩辨认父亲时，看着那个宛如年轻时候的自己的死人，一定满脸困惑。那具尸体好像一尊雕像，皮肤坚硬。因为存放的时间太久，很难把他和人联系到一起。他犹如陷入沼泽的人，看起来活像一截木头。父亲的衣服样式很老，也许看起来还眼熟。也许他的儿子们又看到那条很特别的围巾，红色，很暖和。也许认出一条皮带、一顶羊毛帽子，或者记忆中的一副手套，很久以前，套在指关节灵活的手上。也许他们凝望着这些“细枝末节”，就是为了不看那张脸。也许他们中的某一个脑海里闪过颇为不敬、稍纵即逝的念头：木乃伊。然后突然想到，这种不敬会招来灾祸甚至死亡。在陌生人的注视之下，他们低头看着早已死去、让人无法相信的父亲，一直沉默无语，至少形式上表现出失去亲人的痛苦。他们俩一定已经感觉到时间的无情。葬礼三个星期后，年纪轻一点的兄弟撒手人寰。几个月后，哥哥也一命归西。
尽管好多年没想过这种事情，这个故事却唤醒了马丁。三张相似的面孔，为时光与红尘懊恼。一次事故造成的痛苦，已然不可理解。要为一个偶然事件支付“利息”更不可思议。每个人都期待看到老父亲的脸，也许站在他临终所卧的床前，也许在先人面前琢磨自己也必将走上不归路。这种次序颠倒深深地吸引了他。马丁半睡半醒躺在床上，看到自己像那个冰人一样，死于非命时面对雪白的墙壁。
星期三。举行葬礼的日子。今天他必须找到结婚时穿的礼服，事先做好准备。他必须克服自己那种危险的情绪，必须有点男子汉气概，顶天立地，不要失控，或者哭泣。马丁踢开被单，从窗户那边转了个身，在床上躺着，从宿醉中挣扎出来。他虽然总是减肥，此刻还是觉得身体笨重。他用一双手搓着脸，然后揉了揉僵硬的脖子，又搔了搔开始谢顶的灰白的头发，摸了摸脑壳，很惊讶记忆力衰退得这么厉害。他心想，虽然自己才四十三岁，但脑子里一定已经磨出许多窟窿。他几乎每天都能从身上发现早期老年痴呆或者叫不上名堂的生化功能障碍的症状。许多东西在他脑海里不再清晰，熟人变得模模糊糊，连书名也想不起来。那仿佛是一种迟滞的、被贬低了的感觉。在这个世界，他变得更加渺小。现在，随着父亲离世，一种恐惧或者屈辱潜入内心，就像走进一个黑暗的房间，摸索着去找开关，却发现没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