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城哲思录

我心目中的中国，是“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的中国，这是我喜欢的中国，是自然、光明的佛性的中国，是东方美的极至。 中国是个过于明白的民族，从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起， 他们就意识到了宇宙和他们没有情意上的联系，人不过是宇宙中的偶然现象，无限渺小，知与不知并无异样，结论早就有了，剩下的事只是处理人间的这一小段生活而已，是相互厮杀还是保持平定，有人操心将小人间安稳地保持延续下去，有人则独善其身或依从个性，当然也有人胡作非为，强中更有强中手。他们从不期待这个世界以外的事情。 中国人差不多都可以感到一切皆幻，只是大都是在失意被动无奈之下去感的，做聊以自慰用；如果你处在上升主动看去前程远大的时刻，有这个心境，那便是真懂了。 宝钗无求无喜，却一切有度，不是无可奈何的折中，确是一种天然的“合适”。这“合适”的法则举世无例，所以也不拘泥。所做大体是公正，名分上的事情自去做，但也无私。对针尖麦芒的黛玉她意外爱护，赠诗送药。小心眼的人读此多以为是她笼络伎俩，其实不然。宝钗还是知人品性，清浊。她看黛玉倒是较宝玉为重。其实她又何尝看得上宝玉。 一个彻底诚实的人是从不面对选择的，那条路永远会清楚无二地呈现在你面前，这和你的憧憬无关，就像你是一棵苹果树，你憧憬结橘子，但是你还是诚实地结出苹果一样。 如果没有美，我可能毫无信仰。 你只要干干净净，安安静静，便看得清清楚楚。 真性情无好无坏，它就是：是这样。
如果究底的话，它是跟人的自在的本性一致的。至于好坏，是由于从世界的位置看它而生出的问题，世界的位置大体是人在这个世界上的利益的位置。如果从审美角度看，我相信只有单纯的才会是美的，单纯的就是本质的，就是真性情的。所以有美或者不美，喜或者不喜，而没有好坏的问题。 “写诗首先在于做人。”这句话，似乎比所有硬木椅的车厢还要古老了，然而，我还是相信的。如果诗人心中没有太阳，又怎么能给花朵以颜色呢？ 诗人应该有清楚的自性。如果竟然以诺贝尔奖的标准为写诗的标准，那是非常荒唐的。
一朵花向春天开放，不会向总统开放；这是*简单的事情。
你把奖金和奖章放在这里，不会吸引一个小虫子；它们爬过来也会爬过去，它们沿着自己的方向前行。 女人嫁给男人是这个世界的一大不幸，有如诗变成了政治，而字变成了章程。 中国说心领神会，它干脆就不指望言传了。
一种懂是脑子懂。一种懂是心懂。一种懂是血液里的懂。还有一种是神通。诗一定是要求*后一点的。那就是灵感到来的时候。一个明亮的灵感到来，顿时天通地通，疑问全消，万象清清楚楚。 ——《乘愿》 他随着人流走到街顶头，转弯踏上一座石拱桥，河水幽深，岸上各种颜色的灯光被水面的微波荡漾成长长的彩带。两岸的柳枝垂挂，很多树被灯光照亮，闪着透明的绿。过了河到了这边的窄街，开始向反方向继续往前。他想着刚才刘诗雯的建议，很想找到这样的一夜情，但又不愿意为此付出太多精力，但他还是忍不住掏出手机边走边看。没有任何人跟他联系，也没有任何人可以联系。突然，他想到微信有个“附近的人”的功能，他立即点开它，啊，附近果真有无数的人！而且距离全都只有10米、20米、50米、100米。10米，不是一伸手就够得着吗？！女孩儿们的名字、签名也都时尚、感性，品位不俗。看来人在旅途，寂寞的人果真不少啊！他尝试着点开几个，并“打了招呼”，但并没有得到回应，他只能又和十几个看起来品貌不错的女生打了招呼，就在他准备关闭屏幕继续往前走的时候，突然有人回应了。
他很快加上了她的微信，并随即打开她的朋友圈查看，竟然还非常文艺，朋友圈长期转发的都是有深度的作家、艺术家、思想家的内容，还时不时地出现她自己画的画或者摄影，原来是同行！画得还不错，色感非常好！相同的专业，在找长期伴侣时未必让人轻松，但在眼下短暂的一夜露水情中却让人倍感亲切和兴奋。他省去一切繁文缛节，直接问她在哪里，她说在“O2酒吧”。他打开导航，发现就在前面不远处，果真只有几十米，他跟着导航走到O2酒吧门口，他在微信上告诉她他到门口了，这时他看到人群后面、靠墙坐在一个石墩上的女孩刚刚从手机上抬起头，转头在两边查看，他立即朝她走去，“你就是K？”女孩朝他嫣然一笑，随即就领着他往酒吧里走。女孩长得真不错，像郝蕾，没想到在这陌生的水乡古镇，一天的终了能够获得跟这样的娇小可爱的女孩激情搏杀，刘诗雯还真没骗自己！想到这些他心里一股暖流四面荡漾，整个心顿时都化了。
但是仅仅随她刚一入座，他马上就警觉起来。因为酒吧里人群簇拥，甚至墙边还站着很多人在喝酒，她是怎么知道在人群遮掩之中这里有一张空桌的呢？他还没来得及深想，一个拎着托盘的服务生就挤过人群走过来，问她他们要喝什么，在她流畅地报着几个酒名、甚至还报出“果盘”时，他一下子清楚了：这绝对是酒托，这是一个骗局，以前他在上海遇到过一模一样的遭遇，而眼下也许是因为生意太好他们甚至骗得更不想使用任何技巧……事不宜迟，他迅速站起来向门外走，并且足够大声地对她说：“等一下哦，我还有一个朋友要过来……”说着假装把手机贴到耳边，一边疾步走出酒吧，一边在嘈杂的人群里微微转头，用余光查看后面：还好，没有人跟着他。
——《逆旅》 夜色比想象中更快地吞没了飞机。他已经完全没法算清楚现在到底是哪里的几点了，也不再为此操心。反正时间总是在那儿，各地指针的位置都没有否定它正在流逝的事实，这就够了。如此安详、熟谙一切的氛围使他少有地在交通工具上睡了一个好觉，他竟然一觉睡到了天明，在嘈杂声中醒来他立即知道两个现实：一、这是一个欢乐的早晨；二、飞机很快就要降落，已经快到上海了，至少已经在江苏境内。他感到这一觉是自然醒，虽然行程即将结束，但他无比清醒的大脑足以应对一切，他并不感到仓促，他甚至清晰地提示自己：待会儿下了飞机、回到高东美术馆见到同事，自己*重要的是保持出门前的原样，不能有任何“有所变化”的感觉。必须知道，这只是出了一趟小门而已，此刻回到上海也就必须像三个月前自己从生活了二十年的南京来到上海时一样的平静、无感、没有改变、照旧。这不只是对自己而言，对整个世界、特别是自己身处的周边世界而言，一切也都没有改变。……就在他对自己做着一些要求并为之笃定的时候，飞机轻盈地颠了一下、着陆了，他像以往每一次着陆那样双手紧紧地抓着前面座椅的靠背，有点像《肖申克的救赎》中老布出狱后在公交车上紧紧抓着前面座椅上的扶栏——他自己双手如此紧张地派着用场，但是他却听到了别人的双手派上的另外的用场：他听到了掌声，和随之而起的欢呼声；*初他不能理解这掌声，差不多过了几秒，他才明白这是这个以外国人为主的乘客群对机长平稳着陆、对他高超精湛的飞行技术表示感谢和赞赏。为此他也松开自己的双手，生疏地加入到掌声的行列。一瞬间，他感到这掌声别有意味，似乎是再次为昨晚的展览、昨晚自己为展览的付出、甚至整个这次行程的——总结性赞赏。
舱外流动的浦东机场的跑道、栅栏、荒地看起来又有一丝陌生，似乎是一个新的上海，但他立即提醒自己不可如此感受。一切都和五天前一模一样。就像自己往返的航班号紧紧相连，一个是558，一个是557，这意味着它们一定是在这条航线上循环往复。此刻这架飞机抵达上海，休息一个固定时段之后又将飞往巴黎， 这循环往复周而复始太容易让人想起这个肤浅煽情的句子： 对一些人来说，这个航程结束了，对另一些人来说，新的航程即将开始。
——《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