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岁那天,我长出了一条尾巴

鲁 伊 已经过去了三个月零三天。妈妈自那以后再没给自己的一头金发上过色，不断长出的黑色发根仿佛一把量尺：量度出她的悲伤与日俱增。她通常会把上午睡过去，下午逛街购物，然后精心准备晚餐。她会做鲁伊喜欢的菜式——咖喱猪肉和帕尔玛奶酪茄子。我曾去找她寻求安慰，人生中**次，我吃光了盘子里的所有食物。妈妈则相反。以前，她在给我们的盘子里盛满三文鱼炖菜后，就坐在一旁，盯着桌旁那把空空的椅子；现在是两把，仿佛她在等着晚到的客人。我无言以对，只得吞下咸得齁人的食物，尽可能长久地坐在那儿陪她，直到再也忍受不了，站起来清理掉她一动没动的盘子。 鲁伊长得很像爸爸，我谁都不像。我五官的每个部分都很小，就像一盘在*后一刻才凑到一起的饭菜。有时我们去父母的朋友家玩，他们总是对鲁伊的样子大惊小怪。“迪恩的副本。”妈妈总会拨弄着弟弟乱蓬蓬的金色卷发这么说。然后他们看到我，就会拿送奶工开玩笑。 学校是我的救赎地。高中时，我是国家荣誉学生协会会员、生物俱乐部的副主席，还是学校游泳代表队的。鲁伊和妈妈来参加我的游泳比赛时总会坐在同一处位置，在露天看台的*上面，边笑边吃锐滋糖。泪水在*后一棒接力的泳池里流过，我想他们在看着我，所以我游得更加用力，肌肉撕裂着，我知道如果我赢了，在某一刻我会成为焦点，我就能在他们之间一处小小的空隙里占有一席之地。 守丧期间，我跟人说到去年圣诞节带鲁伊练开车的事。对于一个那么喜欢车的孩子来说，鲁伊是个很糟糕的司机，他总是拿这件事开玩笑。每次离开家之前，他总会以“真主保佑”作为开场白，大概是从某个电影里学到的这种表达。“等我们练完车回来，真主保佑，让妈妈带我们出去吃快餐。”“真主保佑，我要把这辆车侧着停进去，好难。”从这些事能看出鲁伊本性不坏，而且他敢于自嘲；更重要的是，他从来没有泄气过。他对生活充满信心，从不抱怨什么。故事的这个部分总会得到友善的回应。 而我没说的部分是，当我从家里搬出来时，妈妈让我把我的车给鲁伊这事让我有多么气愤。那辆东风日产是祖父母给我的二手车，我才开了不到一年。我在鲁伊那个年龄根本就没有车，我争辩道，这不公平。 但鲁伊把问题解决了——他不想要我的车。他想要一辆二手的福特雷鸟，他在罗杰的金属车间找了份工作赚外快。罗杰是个信佛的嬉皮士，住在街区的另一头。鲁伊是一个让人恨不起来的孩子，但正因为这样，我不得不承认，我更恨他了。 自我从夏威夷回来后，鲁伊的房门就一直紧锁着。妈妈还没准备好打开它，“那里有太多他的气息，”她一提到鲁伊的名字就哭，但我总觉得心里空空的。我每晚都回来这里，躺在床上，等着从妈妈那儿偷来的安眠药慢慢生效，然后偷偷走过破损的拼花地板来到他的房间，我的脚会本能地避开那些吱吱作响的地方。小的时候，我们常会偷偷溜进厨房找几块放在一个绿色罐子里的锐滋糖。 鲁伊的房间不通气，闻着就像一股花生酱的味道。上小学时，他坚持要把自己的房间漆成太空的样子：我刷了木星和海王星，鲁伊刷了剩下的，除了地球是妈妈刷的，等到油漆干了以后，鲁伊用圆珠笔里的小钢珠标出了印第安纳州的大概位置。 我歪倒在他的床上，试图想象成为他会是什么样子。鲁伊有过女朋友，尽管我们从未这样称呼过她，只是叫她“他的朋友”莉莉。她的父母在她快要出生时从日本来这里定居，给她起了一个他们也念不出来的名字。有次我去鲁伊的房间，撞见他们在床上——面朝天花板并排靠着躺在那里，莉莉的胳膊放在身体两侧，靠近鲁伊的那只手来回抚摸着两人的腿，鲁伊的双手合拢搭在自己的肚子上。两人一起盯着天花板出神。 她是个长相很奇怪的女孩子，有一张小小的泛着细纹的嘴巴，长发及腰。眼睛和鼻子也小小的，你会诧异她的脑袋怎么没有被那么多头发坠弯。她带着牙箍——也许那能让她的脑袋保持点平衡。在葬礼上，她哭了，不是捂着眼睛，而是嘴巴。 整个夜晚都是如此度过，我，如漂浮一般平躺在他的床上，脑袋里满是各种细节，所有那些我从没想过要问他的问题：他和莉莉怎么样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在金属车间的工作做得怎么样？擅长吗？ 油漆的太空图案在头顶旋转，被窗外半圆的月亮点亮。天花板上的那个点——那个当你在黑暗中思考时目光会不自觉停留的点，低声地回复着： 和莉莉的关系进展得很缓慢，让人焦灼不堪又兴奋不已；他们曾在放学后有过一次法式接吻，她尝起来咸咸的；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他一定会开着那辆“雷鸟”带她去看场电影。随着俩人的关系越来越亲密，他会在工作的金属车间给她做东西，比如某个金属雕像送给她作为生日礼物。他很擅长那些制作模具，然后浇铸成一个工艺品的手工活。他有那个耐性。 当**缕光线挣扎着投入房间，我睁开了眼睛，或者只是感觉到自己正在睁开，我并没有真的睡着。我不觉得自己在这个房间里会真的睡着，更像是一种夜间催眠，只有在阳光照进来后一切才清晰起来。 我站了起来，走向衣橱。一张CD专辑的封面贴在上面，The Vapors乐队的单曲《左右摇摆的日本人》，是我去年送给鲁伊的圣诞节礼物。 我打开柜门，清冷、酸腐的空气飘了出来。鲁伊*喜欢的那件T恤挂在一个钩形木衣架上。那件T恤是灰色的，明显比衣橱里的其他T恤要短一些，上面印着青绿色的字母：POCARI SWEAT。他那天很晚才从学校回来，在镇上商业街一家叫Teed Off的店里买的。他说他在网上看到——他总会上网看很多东西——宝矿力水特就是日本的“佳得乐”。当他把这事打电话告诉莉莉时，她着实笑了很久。鲁伊把话筒从耳边拿开，我从房间的另一头也听到了她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