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开始的地方

《露西》露西是我妈妈热爱南方烹饪的产物。那时我在南方消夏，妈妈写信给姑妈，让她找一个真正会做饭又愿意来纽约的黑人女子。 掘地三尺，她们找到了露西。她深褐色的皮肤比大多数黑人浅一些，容貌也更精致。她个子高挑，相当丰满。她曾是黑人儿童学校的老师，但她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天分，不是通过读书习得，而是作为大地的孩子，对一切生命都怀着深深的理解和同情。正如许多南方黑人一样，她很虔诚，即使是现在，我仿佛还能看见她坐在厨房里读《圣经》，无比真诚地向我宣称她是“上帝的孩子”。 于是我们雇用了露西。那个九月的清晨，当她从宾夕法尼亚火车站下车时，你能看到她眼中的骄傲与欢欣。她告诉我，她这一生都想去北方，就像她说的，“像一个人一样生活”。那个清晨，她觉得她永远也不想再见识偏执而残酷的种族隔离了。 那时我们住在河滨大道的一间公寓里。透过前窗，哈德逊河及耸入天际的帕利塞兹峭壁尽收眼底。清晨，这座峭壁像是迎接黎明的使者；而到了日落时分，河水染上深深浅浅的绯红，峭壁闪烁着万丈金光，仿佛屹立着的远古哨兵。 日落时分，露西有时会坐在公寓的窗前，满含柔情地注视着这座全世界*伟大的都市里白昼消逝的壮观景象。 “嗯，嗯，”她会说，“如果妈妈和乔治能来看看就好了。”起初，她喜欢明亮的灯光和一切声响。几乎每个星期六，她都会带我去百老汇，奔赴一场场戏剧的纵情狂欢，她疯狂迷恋歌舞杂耍，而箭牌广告牌本身就是一出戏。 我和露西经常做伴。有时下午放学后，她会辅导我做数学作业，她精通数学。她读过很多诗，但她完全不懂诗，只是喜欢念这些词，偶尔也喜欢其中隐藏的情感。正是在听她读诗时，我**次意识到她是多么想家。当她读南方主题的诗时，她读得很美，还带着一种独特的悲悯。她声音轻柔，温柔而怜悯地吟诵着诗句，如果我抬眼足够快，就会捕捉到她那双优美的黑眸中闪过的一抹泪光，如果我指出这点来，她就会大笑着耸耸肩。 “这诗太美了，是吧？” 露西工作时，总会一边干活，一边轻柔地唱着蓝调音乐。我喜欢听她唱歌。有一次我们去看艾索·华特丝的演出，之后她接连几天都在房里四处转悠，模仿着艾索，*后她宣布要参加一场业余比赛。我永远忘不了那场比赛，她拿了亚军，我手掌都拍红了。她唱着“多可爱，多可口，多可喜”，直到现在我还记得歌词，我们排练了那么多次，她生怕自己会忘词。当她登台表演时，她的嗓音颤抖得恰到好处，听起来正像是艾索·华特丝。 可是露西*终还是放弃了她的音乐事业，因为她认识了佩德罗，没有时间去做其他事情了。他是楼里的一名地下室工人，两人比蜜糖还要甜。这时露西刚来纽约五个月，严格意义上讲她还很青涩。佩德罗就圆滑多了，穿着浮夸俗丽。我很不开心，因为我再也没有去看过演出了。妈妈笑着说：“嗯，我想我们已经失去她了，她也会变得像北方人的。”她似乎不太在意，但是我在意。 后来，露西也不喜欢佩德罗了，她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孤单了。有时她的信摊开放着，我会看到像这样的内容：亲爱的露西， 你爸病了，整天躺在床上。他跟你问好。俺们猜你在那儿没时间跟俺们聊天。你弟乔治去了彭萨克拉，在那儿的制瓶厂上班。给你俺们全部的爱。 妈妈有时候，在深夜，我能听到她在自己的屋子里轻声哭泣，那时我便明白，她要回家了。纽约不过是一片浩瀚的孤独。哈德逊河一直都在汩汩低语着“亚拉巴马河”。是的，亚拉巴马河裹挟着它的所有红色泥沙，伴着汇入的沼泽细流，从高处流向堤岸。 那些明亮的光——几盏在黑暗中闪烁的灯笼，北美夜鹰的孤独叫声，回荡着尖厉汽笛声的夜间火车。坚硬的水泥，锃亮冰冷的钢，烟雾，滑稽戏，阴湿地下通道中地铁的闷响。哐当，哐当——柔软的青草——还有烈日，热，热极了，却如此抚慰人心，赤裸的双足，淌过细沙的冰凉溪水，光滑如肥皂的软质鹅卵石。这个城市容不下大地的孩子，妈妈在召唤我回家。乔治，我是上帝的孩子。 是的，我知道她要走了。所以当她告诉我她要离开时，我并不惊讶。我的嘴巴张开又合上，我感到眼里泛起泪水，心里空落落的。 她是在五月离开的，那是个温暖的夜晚，城市上方是一片红色的天空。我递给她一盒糖果，全都是樱桃夹心巧克力（那是她*喜欢的），还有一包杂志。 爸妈开车送她去公共汽车站。当他们离开公寓时，我跑到窗前，探出窗台外，一直看着他们出来，钻进汽车，车子缓慢而优雅地驶出了我的视野。 我已经能听到她在说：“噢，妈妈，纽约太棒了，那么多人，我还亲眼见到了电影明星，噢，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