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腔启示录

九千米的高空。 杭州飞北京。不到三小时的旅程，延误将近三个小时才起飞，旅客没精打采。经济舱空乘有秩序地派发餐食，简单的餐包、矿泉水、冰镇的圣女果和解腻的榨菜。唐影随意翻了一下餐盒，没有找到黄油，更加没精打采。 她坐在机身中间靠窗的位置，因为飞行，特地穿了宽松丝绒裤，布料软塌塌贴着肉。上身的花藏青套头针织衫本不适合黄皮肤，她出门前对着镜子思前想后，好在*后明智地系了藕粉色丝巾拯救一身行头。才一坐下，她便从包里抽出消毒纸巾给桌板、窗户和扶手消了毒，又悄悄在座位上喷了小众橙子味香水营造与世隔绝的空气。远远望着，气势足以称霸整个经济舱。 加上担心阳光太烈，唐影此刻连墨镜也未摘下。她铭记于心：二十五岁的女人，**要务是防晒。 隆隆的飞机声里，她正在专注翻一本叫作《1843》的新杂志，《经济学人》杂志旗下刊物，报道的内容主要与生活有关，装帧符合现代审美，尽管早已发售了中文刊，但她依然费力气托不太熟的朋友从香港带回了英文版，配合机舱氛围，腔调更足。 唐影的新项目常常需要出差，里程很快攒出了VIP。同学里成为“空中飞人”的不多，她不禁开始将“出差”二字引以为荣耀。只是连续几周炫耀般将各家航空公司的飞机餐、空乘服饰与服务态度都公开评论一遍后，朋友圈的点赞数量开始慢慢减少。 于是她上周又开始在朋友圈宣布：“身为律师，难得的放松时间就是在飞机上的时候：没有电话网络，没有必须回的邮件，可以偶尔专注生活，做一回自己，把这里当成我的空中移动图书馆。” 配图是座位小桌板上的一瓶圣培露矿泉水和《1843》杂志的封面，加了低饱和滤镜。 宣扬健康又老派的生活方式显然比做功课一般对比航空公司的飞机餐更有腔调。果然，原本已看腻“飞机”二字的朋友们再次耳目一新，那条朋友圈的点赞数又创新高。 有时候，她活在朋友圈里。 杂志唐影只买了一期，只要上飞机一定带在身上，认真装在她的小牛皮革托特包里。连杂志的页面也被精心洒了橙子味香水，如此高贵，以至她翻动书页时都忍不住矜持地蜷起小拇指。 只是英文杂志下了飞机后她是决不会翻开的。她决不会承认，虽然她此刻费力地阅读着品位杂志，在生词堆里艰难跳跃，但每周 iPhone 屏幕使用时间报告显示她使用*多的App是抖音和韩剧 TV。 没人知道唐影在空中图书馆里翻了两个月的杂志只看到了第二卷的第三行，生词出现得太频繁，语法太精妙，而她……嗯，抿了抿唇，只愿意对自己承认：她的英文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好。 翻英文杂志翻到脑仁发疼，她摘了墨镜，将阅读材料换为座椅靠背后塞着的航空杂志。 第四十页，旅游指南，介绍的是刚刚新增航线的南方小城，宣扬它四季如春，历史悠久，标题很长，是“中国沿海开放港口城市、中国著名侨乡、中国投资环境百佳城市、中国品牌经济城市、国家知识产权工作示范城市、国家电子商务示范城市、国家信息消费试点城市……”。 她在心里嗤笑：哪怕稍微知名一点，都不需要用这么多称号来强调存在感。不过这座城市，也正好是唐影出生长大的地方。 她记得很清楚，**次坐飞机的时候，这座小城市还未兴建机场。 那年唐影刚结束高考。漫长假期，父母让她尝试独立，打发她一个人带着行李从家乡飞到北方去找亲戚借住。带着兴奋又紧张的心情，折腾周转到省城机场，从坐上飞机开始，她便认真盯着前方座位上方悬着的播放安全事项的小小屏幕。 直到后来，她才从网站上流行的“飞机装腔十大指南”里读到，要想伪装成飞行老手，**步就是绝对不读安全事项。 此刻飞机已经平稳飞行，下午的阳光从机身侧面射入，她忍不住支起手在眉前挡光。二十五岁的唐影可以从窗户往外看见飞机硕大的金属翅膀，背景是一望无际的软绵绵的云，银白色的机翼上打着细细密密的黑色钉子，不是很新，甚至有几处剥落了油漆，透露出里面灰暗的色泽。 窗外的一切在阳光下抖动出强烈又刺眼的金色，晃眼，她垂了眸子，却看到了窗玻璃里的自己：圆脸，肉鼻子，强光下雀斑明显，毛孔粗大，戴着厚厚的眼镜，哭丧着脸拧出八字眉毛…… 她一愣，闭眼使劲摇了摇头，再睁开眼：消瘦许多的脸盘，近乎鹅蛋状，摘去了眼镜的眼睛有了美瞳加持抢走了大部分的注意力，说不上太精致的五官，但妆容一定是精致的，看不见毛孔雀斑，浓密的睫毛乱飞，大地色眼影，脸上扑着粉，红唇线条流畅。 她放下心来，这才是二十五岁的唐影。尽管90%的女孩在青春期都不会好看，但好在80%的女孩会在长大的过程中一点点学会把自己捯饬好看。 连邻座的男人也很快注意到她。 他饶有兴味地观察了很久，这位一上飞机就忙着消毒、往座位上喷橙子味香水的香橙女郎，长相说实话普通偏上。拥有一定阅历的男人早已练就了一套透过妆容看素颜的本事，何况他向来万花丛中过，吸引他的却是她的姿态——她像一团拧得过紧的麻绳，绷在座位上，用力得一丝不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