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人类去独居:日本传奇流浪汉43年荒野游荡记/加村一马

序章 那时，我的脑子里满是一个念头——无论如何都要尽早逃出父亲、母亲、兄弟姐妹们所在的那个家，逃得越远越好。还没思考该去投奔谁、该逃往何处，我便先迈开了脚步。从位于群马县大间间町的老家出发，前往日本国营铁道足尾线的终点足尾铜山。 我在校服外披上一件夹克，斜挎着书包，沿着铁路前进。爱犬小白还留在家中，它是我唯一的朋友。尽管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后才离家出走的，但实话实说，孤身一人的寂寞真的很难熬。 不过，离开家的第二天，小白竟从后面追了上来。我已经不再是孤身一人了。借着这件事的鼓舞，我一口气走到了足尾铜山。恐怕得有四天左右没睡过觉吧，我的脑袋里像有一团糨糊，腿也僵得像两根棍子似的。 “小白，是这里，就是这里！终于到了啊！” 此前一直步履艰难地蹒跚着，见到大山的瞬间，双腿竟不由自主地甩开步子奔跑了起来。终于到了，终于不用再回家了！ 小白好像也明白了那里将成为我们的住处。明明直到刚才都还伸着舌头痛苦地喘着气，现在已经摇着尾巴跟在了我的身后。 不见人影，寂静得让人害怕。这里有很多洞窟，都是以前开采铜矿时留下的矿山遗迹，到处都坑坑洼洼的开着洞，但其中没有适合落脚的。住在铜山入口处附近的洞窟里会被人发现，如果被带回家里的话可就麻烦大了。这可不是以往经受过的那些棍棒责罚就能了结的事，很可能会被老爹老娘狠狠地折磨一顿，我再也不想被那样对待了。在下大雨、下大雪的日子里被绳子一圈一圈地绑在墓碑上，置之不理一整晚这种事，我真的受够了。必须得进到更深的山里，得爬得更高……绝对不能被任何人找到！ 我把带出来的铲子当作登山杖，登上平缓的斜坡，爬到岩壁处时，便以匍匐的姿势继续向上攀登。岩壁难以立足，一脚下去便会有小石子滚落。小白跑前跑后，守护在我身旁。 “小白，不要紧吧？加油，加油！就差一点点了！” 离家已近一周，这期间我基本上没睡过觉，一直在走。对于13岁的我而言，体力早已消耗殆尽，完全是凭着一股子拼劲儿攀上了岩壁。之所以不停地朝小白喊话，可能也是想借此来给自己鼓劲吧。 回头望去，村落已被我远远地甩在了下方。虽然正值傍晚，天色变得有些昏暗，但是环顾周边，连一条农道都看不见。就是这里了，到这里就安心了！ “小白！就这里吧。” 入口大概有3米宽。我和小白战战兢兢地走进了一个洞窟，往里走了5米左右。洞窟似乎一直延伸到相当幽深的地方，可我没有继续往前进入黑暗之中的勇气。 “这里挺好。” 我对小白说，小白摇摇尾巴回应。我便原地坐下，小白跳上我的膝盖，撒起了娇。 我就这么抱着小白，不知不觉间，陷入了深深的睡眠。 加村一马先生于昭和二十一年（1946年）8月31日出生在群马县的大间间町。兄弟姐妹共8人，他是家里的第四个男孩。他难以忍受双亲接连不断的虐待，在13岁时离家出走。与之后追赶而来的爱犬小白一起，选择了在足尾铜山中通过捕猎野兽、采摘山菜果腹求生的生活。之后的43年间，他辗转栃木、新潟、福岛、群马、山梨等地，住在人迹罕至的山间洞窟或是河畔，有时也在城镇中流浪，尽量避免与他人有所牵连，艰苦度日。这是因为儿时遭受的虐待与欺凌体验已经成为他的精神创伤。尽管日后也受到了他人的温柔对待，但他终究还是没法融入人类社会，只得仓皇逃窜。 但是，在经历了长达43年的荒野生活后，他跨越了现代社会的矛盾，冲破了与他人的隔阂，如今的他，正被很多张笑脸所围绕。 本书讲述的，正是这个孑然一身的男人的失落与再生的故事。 **章 虐待 老爹的铁拳 “我不会再犯了，对不起！爸爸，好疼啊！妈妈，对不起，对不起！” “说多少遍了还不长记性！有完没完了！” 每次偷吃的事露馅，都免不了被老爹用拳头胖揍、用木棒戳脊梁、没完没了地打屁股。可不只打到瘀青那么简单，而是浑身冒血。我还曾被老爹用木棒狠狠地抽打过，那时的伤疤至今还留在背上。但也许我家老爹并没有比别人家的父亲恶劣到哪里去。那个年代，每家的家长都会对自家做了坏事的孩子实施体罚。对孩子拳打脚踢、向孩子扔东西的父亲比比皆是。 只有一点是我怎么都没法接受的：在我的兄弟姐妹之中，会遭受如此待遇的只有我一个人。说是“做了坏事”，但我做的坏事基本上也只是偷吃而已。我从来没有偷过东西，也没欺负过比我小的弟弟。老爹老娘有8个孩子，光伙食费就是一笔很大的开销，但是家里穷，买不起什么像样的食物。所以我总是饿着肚子，也只好瞒着老爹老娘偷吃厨房里的东西。 而且，我偷吃的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美味佳肴。**次惹老爹暴怒，是因为我偷吃了他的蝮蛇肉干。那是老爹的心头好。 老爹本就是个粗暴易怒的人。他突然发难，掐着我的后颈将我拖出屋外，把我的两只脚拢在一起，用绳子捆紧，就那么把我倒吊在树枝上。 一次偷吃被撞到，要挨上两三天的揍。即便如此，却还是没法战胜饥饿。第二次偷吃露馅的时候，老爹涨红了脸。他掐住我的脖子，一路把我拽到屋后的墓地。我被老爹按在一块大大的墓碑上，老娘则用绳子把我紧紧地绑在上面，绑了一圈又一圈。在他俩的“混合双打”之下，我不知遭了多少罪。 那时的我已是个小学高年级的学生，对于体罚基本上已经习以为常。但深夜的墓地实在是太吓人了，我招架不住。明明有那么多兄弟姐妹，明明有个家可以回，但我其实是孤身一人啊——这样的想法逐渐膨胀开来。 我曾在下雪的冬日被绑在墓碑上，绑了一整夜，到了早上，头顶都积满了雪。雪下得特别大的时候，也会有哥哥姐姐偷偷拿来洋伞，为我撑开。不过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我一个人被绑得结结实实的，全身湿透，独自熬过黑夜。无论怎么哭叫都不会有人来。背上挨打的伤口还在火辣辣地疼，贴在冰冷的墓碑上，不一会儿整个人都冻僵了，仿佛知觉已被麻痹。一直孤零零的，就这么被绑着，直到早上老爹或是老娘一边说着“别再犯了哦”，一边解开绳子为止。 孤身一人 我记得，在小学三年级之前，大家都还很疼爱我。哥哥姐姐们对我很好，我每天都热切盼望着哥哥们放学回家。就连老爹老娘也时常流露出温情。 那时我经常和老爹一起去后山。不是去玩，而是为了筹措食物。在老爹把树砍倒劈成柴火的时候，我便去采摘山菜和蘑菇，把用竹子和藤蔓编成的筐塞得满满当当以后带回家去，用于弥补食物的短缺。没有人教过我该怎么做，我只是一直看着老爹的做法，照葫芦画瓢而已。独角仙幼虫和蛇的吃法也是学着老爹的吃法才掌握的。我们曾抓过蛇，晒干后烤着吃，真的很好吃。但是老爹抓住蝮蛇后会当场啜饮其鲜血，唯独这点让我觉得十分恶心，接受不了。老爹的嘴巴周围都被蝮蛇的血染得鲜红，那张脸时至今日仍是铭刻在我记忆中的一幅非常恐怖的画面。 一年到头都有番薯藤可摘。番薯藤很硬，直接吃的话会难以下咽，得煮软了才能吃。它没什么味道，所以吃的时候要蘸点酱油。到了春天，可以把蒲公英连根拔起，入水焯一下后就着调味料吃。除了毒蘑菇，什么东西都能拿来吃。不，应该说是为了活下去，不得不什么都吃。 当时，老爹做着类似便利屋的营生，帮别人干农活、修剪树木、修缮茅草屋顶……老娘也外出工作——在附近的一家纺织厂，好像是个负责用织布机纺纱的女工。可就算这样，也还是喂不饱我们一大家子人。 我穿的衣服，无论是便服还是校服，全都是哥哥们穿过后给我的。轮到我的时候已经是三个哥哥穿剩下的了，每件都破破烂烂的，就连鞋子都磨损得很厉害。一周只能洗上一回澡。大锅似的澡盆放在屋外，在底下添柴起火把水烧热，也就是所谓的“五右卫门式澡盆 ”。 虽说那是战后不久的年代，但基本上也没有哪户人家能穷到我家那个地步，我在小学里总是被骂“好臭”或者“脏死了”，成为被欺负的对象。可我并不屈服。我不甘于被捉弄，经常拿着短棍冲上去大打出手。对手往往都是5到6个人，平时吃不到好东西、身体十分瘦弱的我毫无胜算，总是被打得鲜血淋漓。 尽管如此，直到上三年级之前，我依然有几个关系不错的玩伴。然而，小孩子是残酷的。我被大家欺负，被大家捉弄，总是在和别人打架，渐渐地，他们也不再和我一起玩了。一定是因为被家长说了“别和那小孩来往了”之类的话吧。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真的成了孤身一人，哪里都不是我的归宿。教室里有书桌和椅子，可是那里不接纳我；家里的餐桌上有饭碗和筷子，可是那里没有我的一席之地。那时的我甚至从未因感到寂寞而想哭，只是不停地说着“没办法啊”，接受这一切。 我开始频频逃学。经常在上学途经的河边一个人玩上一整天。附近的山也是我绝佳的游乐场。到了夏天，我会进山去捉独角仙的幼虫，或者四处寻找蜂巢，好抓蜂蛹吃。在山中尽情奔跑，能让我忘掉所有的不愉快。回过神来，周围已是一片漆黑，我便顺着昏暗的山路，一溜烟跑回家中。 山里、河里，满满的都是食物。山里有五叶木通、山柿子、栗子，河里有鱼，总是能把我的肚子填得饱饱的。在那里不会被欺负，也不会被排挤，山与河都是我的朋友。 我每次进山都一定会采集到足够煮一顿晚饭的食物，带回去交给老娘。只有带回食物的时候，老娘才会露出温柔的表情。我记得*清楚的是带栗子回去时的场景。当把栗子交给老娘，她的脸上写满了喜悦，欣然接了过去。在成熟的季节，我每天都会给老娘捡回堆积如山的栗子。但那究竟是因为想看到她的笑脸，还是因为想尽可能少挨她的骂呢，如今我已经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