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花季节

这一年的冬天，天气特别的冷。风多雪多，日头少，即便是有日头，也像是个七老八十的人，是软软的，黄黄的，无力的。饥饿的，瘦弱的，有伤有病的，经不起严寒的人呀、牛呀、驴呀、羊呀、猪呀、狗呀，争先恐后地抢着去死。人死了尚可，无非是活着的人哀号几声，流几滴眼泪。这季节人们缺吃少穿，就是不缺眼泪。滴几滴眼泪算什么?哪怕是泪流成河、成江、成大海。可是却能给活着的人省下粮食。这些牛呀、驴呀、羊呀、猪呀、狗呀就没这么幸运了，无论是饿死的、冻死的、病死的还是疯死的，人们通通把它拉回来，剥了它的皮，挖出它的心肝肺，煮熟它的肉，三毛一斤、两毛一斤地卖掉。德娃就是两毛钱买了半斤肉，狠狠吃了一顿。 德娃一边啃着带有冰碴的肉，一边走着。县城的街道冷冷的，冰冰的，灰灰的。街道的两旁零零散散地散着几个不怕冻死的小商贩，卖着冻死了的牛肉、驴肉。他们裹着厚厚的棉衣棉裤，头上脚上捂得严严实实的，显得臃肿和肥大。他们时不时扭头瞅一眼不远处跟他一样还在硬挺的小贩，心里恨不得老天把他们全都冻死，满条街只留他独自一家肉摊，快些卖完，好回家取暖。老天不遂他愿，冻不死别的卖肉的，却把他自己冻得直打哆嗦。他哆哆嗦嗦好像跟老天赌气似的说：“你冷，老子不怕你，有本事马上把我冻死!”老天没本事马上把他冻死，可也着实冷得难以招架，他们急忙用嘴哈着热气暖着双手，嘴里的热气哈不着脚，脚冷得不停地跺着地，身体也摇晃着。眼睛乞求地望着行人，时不时地呼唤一声“卖肉哩——”就像荒野里孤独的老玉米，倔强地在寒风中摇曳。 德娃买肉的这两毛钱，是姥姥给的。德娃的家和姥姥的家在一个村，他和弟弟从小都是在姥姥家长大的，把姥姥家当成自己的家。直到有一天要上学了，母亲拉着他，一边往学校送，一边说：“你长大了该上学啦，不能让你姥姥再这样宠着你、惯着你。你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跟条没有拴住的野狗一般满村里疯跑。你姥姥家炕小，住不下你们兄弟，姥姥的身体也不好，常有病，你以后就回来住。”德娃不肯，放了学又回到姥姥家。母亲就死拉硬拽地把他拖回自己的家，可是一转眼他就又跑到姥姥家。母亲气得不行，对德娃又骂又打。姥姥看不过，把母亲训斥了一顿，母亲便悄悄的了。母亲总是很听姥姥的话。 姥姥家过去是地主，有很多地和房屋。有杏园、枣园，也有长工。现在的邻居住的就是过去老长工的儿子旺达。旺达有事没事到姥姥家对着姥姥喊一声：“娘，家里有事吗?”“娘，你别动手，我来。”碰上姥爷手里正干什么活，他就抢着干，亲热得像见到亲爹似的说：“爹，这活我来干。”多少年如一日。姥姥说旺达住的房子过去就是咱们家的，他也是在咱们家长大的，因为和他们走得近，旺达就把这里当成他的家一样。姥姥还说过去每年一到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咱们家都要在村庙前搭粥棚，让村里断了粮的人家来喝粥。姥姥嘴里唠叨*多的是：人这一辈子要积德行善，死后才不会下油锅，才不会遭报应。P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