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疗

格雷丝，莉娅，斯凯 我们曾经有过一个父亲，但我们的父亲死了，我们却没有察觉。 也不是说没有察觉，我们只是太过关注自己，在他死的那个下午。不合季节的炎热。我们一如往常地拌嘴。母亲走上露台，举手让我们停下，她朝着天空，做出一个迅捷的手势。然后我们躺了会儿，脸上盖着几段薄棉布，尽力不发出尖叫。于是他死了，我们这几个女人没有一个亲眼见到，没有一个陪在身边。 或许是我们把他赶走的，或许尽管我们试图隐藏，那股能量还是从我们的身体里逃窜了出去，化作烟雾，粘附在房子、森林和海滩的周围。海滩是我们*后见到他的地方。他在地上铺了毛巾，平行于大海躺下，直挺挺地躺在沙地上。他休息着，任凭汗珠沿着他的上唇、沿着他的光头集结。 晚餐时他没有出现，我们这才开始询问。母亲焦躁不安地将食物和盘子扫下餐桌，胳膊那么一挥。我们搜索了房子里无穷无尽的房间。他不在厨房把鱼浸到盐水桶里，也不在外边拔枯掉的土豆、检查土壤。他不在房子*顶上的露台，审视三层楼下的游泳池静止的水面，当然也不在游泳池里，因为他拍打水的声音总是很大，老远就能听到。他不在起居室里，不在宴会厅里，钢琴没人碰过，天鹅绒窗帘上积满了无人问津的灰尘。我们再次走上楼梯——一根贯穿房子中央的脊梁。我们各自查看了自己的房间，自己的浴室，虽然知道他不会在那儿。分散行动的我们又聚到一起，在花园里搜寻，更深入地搜寻，用长树枝捅进池塘幽绿的深渊。*后我们终于去了海滩，我们发现其中一艘船也不见了——在船被推走的地方，沙地上留下了辙印。 我们一时间以为他是去采购了，但随后我们想起他没有穿那套有保护作用的白色西装，我们也没有进行出海仪式。我们又看向地平线上那团圆形的光芒，天空像熟透了的桃子，带着毒气。母亲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我们的父亲有一具庞大、难对付的身体。他坐下的时候，游泳短裤会向上缩起，露出平时通常有衣服盖着的苍白的大腿。如果你杀了他，那就像是推倒一麻袋肉。得是个比我们强壮得多的人才行。 他遗留下来的父亲的形状很快就变成了一个空洞，我们把悲伤放在里面。在某种程度上，这也算是一种起色。 格蕾丝 我问母亲她有没有注意到你是不是生了什么病，有没有任何身体变差的迹象。她说，“没有，你父亲身体很好。”然后令人不快地将话锋一转。“你可是他妈的清楚得很的。” 你的身体并不完全很好。我当然会看到她看不到的地方。你死的前一天，我注意到了一声轻微的咳嗽，便为你调了蜂蜜酊剂。是水煮的荨麻，花园尽头采的，那里是我们倒垃圾、让东西腐烂的地方。在午后的酷热里，将荨麻从地里拔出来时我的手上起了水泡。你直接端着炖锅喝了下去。你的脖子晒伤了，喉咙在那金属制品下移动。我们一起坐在厨房里，两只凳子靠得很近。你的眼睛湿湿的。你没有碰我。厨房的料理台上，三条沙丁鱼敞着肚子，坦诚相见。 “你快死了吗？”我问你。 “没，”你说，“从很多方面来说，我从没这么好过。” 莉娅 他沾了血的鞋子被远远地冲上了海岸，我们由此得到了确认。母亲找到了鞋子，但我们没有像对待其他危险的废品那样用盐腌或者用火烧。“这是你们的父亲！”当我这么建议的时候，她朝我吼道。于是我们没有那么做。我们戴上乳胶手套，全都触碰了鞋子上的那块血迹，然后我们把鞋子埋在了森林里。我们将手套扔进了鞋子开敞的坟墓里，母亲用铲子将土填了进去。我扑到格雷丝的肩膀上哭泣，直到哭湿了她的衣服，她的皮肤在变透的衣服下显露出来，但她只是望着我们头顶的苍穹，没有流泪。 “你能有点感觉吗，哪怕就一次？”后来，我在黑暗中向她悄声说道，没有征求她的同意就睡到了她的床上。 “我希望你在夜里死掉。”她悄声回答。 格雷丝常常对我感到厌恶。我就没那么好运了，对她恨不起来，哪怕她口气酸臭，脚踝上粘着层软土渣。我想尽办法和她发生联系。有时候我从她的梳子上收集头发，把这些头发藏在我的枕头底下，当事情变得非常糟的时候。 格雷丝深深地迷恋着一个女人多年前留在这里的一双黑色漆皮凉鞋。即便鞋底松脱，皮也开始剥落了，她还是会时不时地穿上它。一天早晨，她穿上凉鞋，脸朝下躺在渗出的露水里，就躺在花园中央。我和斯凯发现她，用手把她翻过来的时候，她一动不动，足足有三十秒或者更久。她的眼睛定定的。她的**个动作是去拉扯自己的头发。我们加入了她，仿佛这是一个游戏，但结果这是一个暗示，我甚至都不知道我在等待着这样一个暗示。然后我们全都像废物一样，待在已经杂草丛生到恼人的草坪上，等着母亲找到我们。 由于我们没有服过丧，母亲陷入了恐慌。这仍是未知的危机，还没有应对的疗法。但她是个足智多谋的女人，一辈子都在热忱地修补着破碎之物。不仅如此，她还是个支持我们父亲的女人，理解并完善着他的理论。她把手放在我们身上的时候，双手毫无血色。但没过多久她就找到了对策。 整整一个星期，我和斯凯都和格雷丝一起睡在她的床上。整整一个星期，母亲把蓝色的小安眠药丸放在我们的舌头上，一天三到四次。睡眠中夹杂着短暂、迷糊的间歇，被从睡梦中拍醒，从挤在床头柜上的那些杯子里喝水，吃母亲抹了花生酱的梳打饼干，爬去浴室——因为到第三天，我们已经腿软得站不起来。厚厚的窗帘总是合在一起，保持着室内的阴暗，保持着室内的凉爽。 “你们感觉怎么样？”母亲在我们晕晕乎乎地醒过来的时候问我们，“感觉好？不好？哦，我知道我希望能睡过去，不去经历这一切。你们真幸运。” 她检查我们的呼吸，检查我们的脉搏。斯凯吐了，母亲立即现身，温柔地用食指和拇指把呕吐物从她嘴里抠出来。她把斯凯放到浴缸里洗干净的时候，我们朦朦胧胧地知道她开了淋浴，水声听上去像一场遥远的暴风雨。 在这漫长的睡眠里，我的梦像一些装满了被活板门填满的盒子的盒子。我不断地想我正醒着，然后我的胳膊掉了下来，或者一道灰青色在天空中脉动，我在外面，手指插在沙子里，海是垂直的，向外倾倒着它的矿层。 后来，过了好几天我的身体才重新感到正常。站着的时候，我仍然得屈着膝盖。我之前咬到了自己的舌头，舌头肿了起来，像昆虫的幼虫爬过干土般在我的嘴里挪动。 格蕾丝，莉娅，斯凯 当我们终于挺过了那失落的一周，身边到处都是写着母亲字迹的、备忘录般的纸片。它们被钉在墙上，被塞进抽屉，被夹在了我们折好的衣服里。这些纸片上写着：“再也不爱！”她的痛苦赋予她一种女祭司般的肃穆。这些纸片让我们非常烦恼。我们问她是什么意思，她告诉了我们一个修正过的版本。 “只爱你们的姐妹！”好吧，我们考虑后觉得，这对我们来说还是挺容易做到的。“还有你们的母亲，”她接着说道，“你们也要爱我，这是我的权利。”好的，我们告诉她。小事一桩。 格蕾丝 我们有时在宴会厅里祈祷，有时则在母亲的卧室，取决于我们是否需要浮夸的言辞——母亲在舞台上向着天花板举起手臂，回声从镶木地板上荡回来。她房间里的祷告要更安静、更严肃。我们紧紧地握着手，于是标志着我的角色结束、姐妹的角色开始的边界得以变得模糊。“为与我们血脉相连的女人们祈祷。”我们说道。 只祝福我的姐妹身体健康感觉很好。我可以感觉到她们全神贯注在我们的爱上，仿佛那是一条需要记忆的重要信息。“有时候，”母亲告诉我们，当她努力表现得慈爱的时候，“我已经没法分辨姑娘们你们谁是谁了。”有些日子里我们喜欢这样，有些日子则不。 你死后我们**次聚在母亲房里祈祷的时候，我提出了重新抽铁块的想法。我提出来的时候没有人点头，没有人附和我。我们的眼睛望向了她墙上挂着铁块的地方。五个钩子，五个不同长度的铁块。钩子上方有五个名字，但铁块上只有四个。 “一年一次，格蕾丝，”母亲告诉我，“你只是不喜欢抽签结果，不为别的什么。” 莉娅侧眼瞧着我。她是抽到空铁块的那个，也就是说，今年不会有特别的爱被分配给她。“运气不好。”我们告诉她。她坦然地接受了。我们都搂住她，告诉她我们当然还是会继续爱她，那是理所当然的，但我们都知道会有什么不一样，知道她得更努力地争取关爱，知道爱不会来得那么容易。我们将不能那么自由地触碰她。你挑选了我，一如往常，又要把我在你身边栓上一年。你动了手脚。这根本就是一场骗局。 “我分到的人死了。”我指出。 “悲痛也是爱。”母亲说。我以为她会生气，但她似乎反而恐慌了起来。“你可以说这是*纯洁的爱。” 于是只爱我的姐妹到此为止。 我突然希望你能起死回生，好让我亲手杀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