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柏林

车厢轰隆轰隆、嘎吱作响，车窗内侧蒙上了一层水雾。我坐 在窗边，用手心在窗户上抹出一个可以看见外面的圆圈，额头 贴在冰冷的玻璃上。我看见穿着制服和长筒靴的男人，还有身着齐地大衣的女人，看见贴满海报的广告柱，碧浪洗衣粉的广告 （“去除污渍，安享舒适”），照相机的广告（“蔡司依康便携相机， 摄影从此无拘无束”），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似乎是女性用来丰乳的东西（“隆多丰，丰满你胸”）。 每一根旗杆，还有很多房子上都飘扬着卐字旗。一辆印着可口可乐广告的双层公交车开过去了。窨井盖冒着热气。车里有一个女人站在我旁边，她的大衣上有一个黄色星记号。她站在车厢里，虽然此时没什么乘客，还有很多空座。 “您请坐吧。”我说。 她摇摇头。 “您请吧。”我又说。 “我不可以坐。”她说。 我为自己能坐着感到羞愧，我不再看她。 我觉得自己离她很远，我问自己，怎样才能摆脱从下了火车 踏入柏林时就如影随形的孤独感。那些旗子、高楼、带着六角星 记号的人、喧嚣、气味，对我来说都太陌生了。从远处看，德国人显得那么高大，走近了才发现他们也和我一样矮小。高大的 有布景，尤其是旗帜。德国的旗帜很壮观。我打算尽快离开。 她无声地在我旁边落座，离我很近，她毛皮大衣上的毛蹭着我的手。 我转过来，看着她的眼睛。她很年轻，几乎还是个小姑娘。 从她的角度无法看到我脸上的伤疤。我很快又转过头，看着 车窗里自己的样子。我不敢再转头去看她，我怕她看清楚我的 脸。她朝前高耸着双肩，仿佛很冷的样子。她的呼吸有种樱桃烧 酒的气味。她摸了摸我的手臂。 “真软和。”她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们并排坐着，沉默了好一会儿。 “ 请问我可以看看你把我画成什么样了吗？”她操着柏林口音问。我不肯，坐着摇了摇头。她膝头放着一包咖啡豆，用两只手紧紧地抓着。 “瞧瞧，我做模特挣了一整包咖啡豆。” 她拾起大衣上掉落的一根毛。我想起我卷起来的那张空白安 格尔画纸此时正从背包里探出来。我那会儿没办法画她，现在也不敢和她说话，但她若无其事地找我搭话。我慢慢地弯身向前， 额头靠在前面座椅的靠背上，闻着上了釉的木头味。 她伸手握住我的肩膀。她抚摸着我，仿佛她全都明白。 车还远没到站，我就先站了起来。她也起了身，她个头比我矮，但坐着时我们差不多。“再见。”我对她说，同时从她身前挪 过去。我的膝盖碰上了她的大腿。她一路抓着座位扶手，跟着我 穿过车厢。在走过一位佩有犹太星记号的女人时，她停下了，看了看手里的咖啡豆，环视四周后把它塞到了那女人的怀里。她没 说一句话，继续向前走，直到和我并肩站在车门前。 “你认识那个女人？”我问。 她摇摇头。 “不危险吗？” “什么？” “帮助犹太人。” 她想了一下。然后笑了，但笑容转瞬即逝，脸色又变得严肃。 “我叫克莉丝汀。”她朝我伸出手。 “我叫弗里德里希。” 我们面对面站了一会儿，火车晃动得厉害，我们互相扶持着。 我的手心出了汗，克莉丝汀从下往上地打量我，我盯着我的鞋。 我轻轻亲吻了一下她的手，说：“对不起，我刚刚没有介绍自己。”我用瑞士德语和法语向她问好，“您好，尊敬的小姐。” 她笑了，回了一个屈膝礼。 “瞧瞧，是位瑞士先生。您好。” 我点点头，心里有点儿骄傲。 “是货真价实的瑞士护照？” 还从没有人问过我这个。我又点了点头。克莉丝汀的脸，或 者说眼睛变得有点不一样了，也许是瞳孔放大了，她朝我走近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