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步/葛芳

司文育喝了一碗张师傅烧的肠肺汤后，浑身来了精神，嗓子不禁亮开来。摆足势头，正想开唱的时候，对面的格子窗开了，司文育看见陈家洛缩头缩脑往外探了两眼，他赶紧将身子往后一闪，藏在墙后。 一会儿，陈家洛身后走出一个女人，司文育眼尖，一下子就认出是他徒弟桂月。 她怎么会在那里？大白天的，晌午，俩人能做什么呢？司文育暗自发笑：陈家洛的云川旧书店角角落落全是灰，说不定还会爬出一两条蛀虫，白白嫩嫩，吓得桂月惊跳起来。一个书蠹头，连挑个地方也不会，四十多岁还是老童子一个，委实枉活了—— “我有点渴。”桂月在发嗲。虽然隔了一个戏台，司文育还是能偷听到他们的言语。 “我泡壶碧螺春，喝完茶，我们去——”后面的声音很微弱，也有可能被陈家洛吃进了肚里，俩人在吃吃地笑，司文育听了倒像有一百只虱子在内衣里乱窜。他自己在抓心挠肝，对面二人却正正经经落座，喝茶，谈笑，不觉店里来了客人。 司文育的评弹书院白天并无多少人迹，要等到太阳偏西，才陆陆续续客人不断，有时他会亲自上阵，穿好长衫，戴上眼镜，小三弦一拨，就唱开了。 女徒弟桂月，平时总是急急忙忙从评弹团赶过来，也顾不上给先生小孩做晚饭，便手忙脚乱化妆，拿琵琶上场，唱一些听不厌的名段如《钗头凤》《宝玉夜探》《庵堂认母》。司文育晓得她，她是一半看在铜钿面儿上，一半是真喜欢唱评弹，有时一唱唱到夜里十点，苦的是小孩，没有娘管教督促。 司文育想到自己的儿子司斌，不由得唉声叹气，好好的，非要在手臂上刺青，跟着一帮小混子给镇西的万隆赌场看场子。怪他司文育自己，那个时候评弹团改制，他一看在团里待着没有希望了，便狠狠心辞了职，和一些人到外地走穴，乡镇茶馆嬉笑一片，乡下人只爱听黄段子，司文育插科打诨，十八般武艺都拿上来了。赚了一些钱，回来开书院，才发现小孩的学业荒掉了，不仅这样，性情也变得蛮横、古怪、浪里浪气。司文育劝过他几次，叫他回来在书院倒茶斟水，洒扫一番，这样文文气气过日子，岂不更好？ 司斌脖子梗到一边，司文育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老婆天生乐天派，啥事也不管，天塌下来似乎也能当被盖。 傍晚开唱前，桂月回来了，换了一件藕荷色旗袍，粉施得有点重。她照例和司文育打了个招呼，就去里间做准备。脸上藏着些什么，但好像也宣泄着什么，眼梢里恨恨的—— 俩人喝完茶去了哪里——书店门上了锁，日光晃晃的，像只银盘，还下了几滴太阳雨。司文育嫌雨下得不密，雨如果像珠子般连缀滚落下来才好呢! 他点了支檀香，思索着俩人去了哪里，好像是陈家洛故意逗着他玩似的，单单吃下个地名，好让他猜去。 也有人好奇，时不时向他询问：“怎么对面云川书店的陈老板还是光棍一条？会不会有暗疾？” 他哂然一笑，也不能说坏了别人：“暗疾没有，倒是有三分寿。” “寿”是吴方言，痴头怪脑的意思，外地人听不懂，还需要他再解释一番，他来劲了，说：“有一次，陈家洛到我书院听评弹，看见女演员长得漂亮，眼乌珠差点掉在地上。听就听了，他还非要不停往前挤，想看得再仔细些，结果，把我书院的玻璃桌撑坏了。”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说书人一开口就是不一样。还有人添油加醋，再描述一遍，一时，他的书院满是男人狭促的嬉笔声。司文育不说话了，他一抬眼皮看见上好锁的云川书店在月光下黑漆漆、乌洞洞的，像个幽怨的女子，很不满地瞅着他。 说到底，陈家洛比他司文育出身好，他出生于没落书香世家，太爷是同玄镇上的举人老爷。陈家洛的毛病，全痴在书上。 司文育搬了张椅子，坐在河岸边，跷起二郎腿，剥石榴吃。 正是薄暮时分，同玄镇热闹起来。 斜斜的光辉照在两排香樟树上，成千上万只麻雀叽叽喳喳，吵得沸反盈天。还有很多鸟，从远方飞来，以迅即的态势冲刺，迫不及待要在香樟树上落脚。司文育仰着头，有眼花缭乱之感，一天的生活就要结束，又似乎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