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鹿鸣

　　这片小区住着城市边缘的人，或者说是一群怀揣梦想来城市淘金的人。低矮破旧的鸽子楼斑斑驳驳，到处是拥挤的人，条件好的可以合租一个小院子。小生意人每天早出晚归。年轻的、有力气的干工地活，来钱快，除了养家糊口还略有盈余；年龄大的，腿脚不灵便的做“再生资源回收利用”，偶尔里应外合弄点工地的废品去卖，这些工作一般在夜幕掩护下进行，像老鼠和猫一样与城管周旋。小区内临街搭建的发廊门面装修得亮丽妖娆，粉红色的荧光灯像一个徐娘半老、浓妆艳抹女人的媚眼，大胆而肆意地勾引着。晚上理发的人比白天多。大家住在一起，相互熟悉了，心照不宣，谁做什么事也都心知肚明，大家帮衬着，抬着日子往前走，该吃吃该喝喝，鬼才知道能不能看到明天新鲜的太阳升起。英子流落至此，确有不甘，但也无奈。她曾经是纺织厂一朵娇艳的玫瑰，老公也是大学毕业的金疙瘩，不管怎么说他们曾经也是端国家饭碗的人，是农村人羡慕的双职工。只是，唉！怎么说呢，落架的凤凰呗。企业倒闭，工人师傅不再鲜艳了，但气质不能丢。英子打心眼儿瞧不起周围林林总总的这些人，她相信他们家一定会咸鱼翻身。于是，英子拼死拼活也得培养个优秀的接班人。儿子没出息，早早停了学，商海扑腾了几年，差点被淹死。女儿还算争气，初中、高中一路下来，好像万里长征，砸钱补课、拼死拼活挤进了大学门，本科毕业考研搁浅，找不下关系，没有好工作。女儿这会儿又说要出国读研，这让英子一家陷入了两难，如何抉择？人生就是赌博，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如果一步踏错，可能就是另外一种结局。英子和丈夫卖掉城市里唯一的房产，才凑齐女儿留学费用。就这样，一家子被迫蜗居在这阴暗潮湿的农宅里。人活着不能被别人瞧不起，她这一辈子是没有活出个样子，就算勒紧裤带也要让女儿为全家长脸，哪怕受再大的委屈，吃再大的苦都不足挂齿。在这些人面前提起女儿，英子不由自主地扬起眉梢，话语中夹带着模糊的英语单词，好像刚下从外国飞回来的航班，身上还沾着湿漉漉的洋气。尽管她已经囊中羞涩，捉襟见肘，但是外表依然光鲜，经常在这些乡下人面前招摇。英子穿戴非常讲究，她认为好马配好鞍，有一身名牌加持让她信心满满。英子老公每天围着领导转，春夏秋冬还是要添置一两身装门面的衣服。尽管他贴身秋裤裤裆已经烂了一个大大的洞，走起路，洞里经常刮起凉飕飕的风。　　李富贵四条腿被固定在一个血迹斑斑的木架子上，动弹不得，他想叫两声，又觉得是徒劳，麻醉针药效抽走了意识，失去知觉前，李富贵突然想起了妈妈，不知道妈妈还好吗？她老人家又生了几窝崽子？兄弟姊妹是否也忍受着和他一样的痛苦？　　一个兼职做兽医的乡间郎中用刀片划开了李富贵的皮肤，他叼着烟，烟头的火时隐时现，空气中弥漫着烟味，空气死一般的寂静，烟灰掉在地上都能听到响声。　　英子坐在诊所病号椅子上，手机视频传出十分夸张的笑声，她也抿嘴偷笑，笑声震落了药架上的灰尘。　　李富贵变得萎靡不振，几天来不吃不喝，身体里的微妙变化让他羞于出门，眼光忧郁且充满悲愤。他不想再看英子的脸，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前方。耳朵屏蔽英子发出的任何信息。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期盼英子回家了。路边鲜艳的花朵，天空美丽的云彩开始失去了颜色。在李富贵眼里，英子成了一个贪婪无知的动物，而他却变成一个郁郁寡欢的男人。绚烂的朝霞蒙上了阴影，夕阳被鲜血染红，世界失去了原来的模样。“英派”成员四分五裂，小丽的眼神飘忽不定，其他成员也都若即若离。只剩下他，身孤影单，步履蹒跚，行走在杂草丛生的土路边。伤口还隐隐作痛，他想卧下来稍歇片刻，只见一道白光由远而近，强光刺疼他的眼，他警觉地站起来，看到机车轰鸣，绝尘而去。城市的灯火在身后，像海市蜃楼，越来越远，越来越虚幻。　　李富贵想，当初还不是为了给你英子挣面子，我才率领“英派”众狗，血雨腥风，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战胜了“霞派”。“霞派”众狗营养丰富，力气大，底气足，虾兵蟹将多。“霞派”首领是被胖霞称呼为“铁蛋”和“钢蛋”的两只黑色棕熊狗，它们每天摇着肥胖的身躯和狮子一样的头，在胖霞跟前摇头晃脑，狐假虎威。他们喽哕了一批同样缺吃少穿的流浪狗，组成一个团伙。钢、铁二蛋把守胖霞废品收购站的前后门。胖霞和她男人经营废品收购，生意红火，租用的场地紧邻大路，每天下午装满废品的三轮车和衣衫不整的人鱼贯进出，隔三岔五有大卡车来拉走成捆的旧货。胖霞臃肿的身体被衣服勒成几部分，像端午节绳子捆绑蒸熟的粽子。